这时候又有的侍卫来报,城门已经被流民给撞开了,随时有涌入城内的危险。 若真是冲入宫闱,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 “一是允准儿臣的赈灾之策,特别是停止兽岳、万岁山这两项工程;二是撤销对温尚书的责罚,许他上朝参政。” 东越王脸色呈现一片风云诡谲的气象,我只觉他即将要出口成“脏”,却听有臣子们破天荒附议。 “王上,世子此举也是为国为民。” “王上,和那帮杀红眼的流民谈条件,不出点血不行啊。” “王上,难道你忘了壬午之变就是因为贻误时机,逡巡难断,暴民冲入宫闱,造成百名宫人遇难,否则先世子也不会英年殒没。” 众人渐渐站在了世子一方,其中尤其以右相石幹最为积极。 “羽林军、锦衣卫、王城兵马司都是饭桶不成?”东越王很是不甘心就此退让。 “王上,各地已经有士兵哗变的消息,若此时强制镇压,民心一失,各地暴徒有样学样,冲撞官府王廷,大势更难扭转。”左相汤知否望向东越王,目光炯炯。 殿外的天空乌云翻卷,野风吹得殿内硕大的帷幔轰轰作响。 东越王颓然地坐在了王座上,有气无力地对着齐沐挥挥手,吐出两个字:准了。 “左右二相、六部主官,通通都去。” 大殿之上有人惊呼一声,随即没了声响。崇文殿外已经牵来马匹。 有人昂首而出,有人垂头丧气跟着,齐沐当先上马,我眼睁睁瞧着,恨自己既不能骑马,亦不能随意出宫。 “等着我!”坐在马上的他俯身捏了捏我的下巴颏,我眼眸泛涩,轻轻点头。 他欲言又止挺直脊背,猛地一拉缰绳,袍裾迎风送起,白马鬃毛翻飞,如雕的背影渐渐融入墨色的天幕。 众官员或骑马或坐轿,或是小跑着都随着齐沐往宫门处奔去。 “我也想去!”我望向身边的凝霜。 “这不合规矩。”凝霜支吾着。 “若事出紧急呢?” 凝霜没回我,我提起裙裾往后苑跑去,整个王宫因为流民暴动显得乱哄哄的,没人注意到我。 第一次,我在这深深宫禁中,跑出肆意飞扬的感觉。 ※ 出了宫,穿过市集,街巷人烟寥落,家家房门紧闭。不曾收掉的各式摊子被踢得七零八落,烂果子、破篮子散落一地,甚至还有谁跑丢的一只草鞋。 王城兵马司、锦衣卫的人持剑在街上游走,神色紧张警惕。 涌金门外,远远听到仿若潮水一般细密的嘈杂声,有人义愤填膺声嘶力竭嚷着什么。 齐沐没有登上城楼,而是直接穿过深幽的券门,厚重的城门一扇倾倒,一扇耷拉着摇摇欲坠。 闪着冷光的铁拒马在门口围成了一圈,齐沐刚走出券门,人堆里就有人扔来土坷垃,索性没有击中,跌落到齐沐的脚跟前。 侍卫要放箭,齐沐立马喝住,并让人移走铁拒马。 许是齐沐毫不畏惧、坦诚以待的态度,群情激奋的人群渐渐平静,也没人再扔土块、萝卜、鸡蛋。 “我们要见王上,他为什么躲着不见。”有人一嚷,众人附和。 齐沐双手抱拳施礼高声说道:“本殿负责赈灾,贻误时机,理当我来跟各位父老赔罪。赈灾十策已经着有司贴在城门口,我保证会逐条照办。派往各被灾州县的赈恤钦差御史已经在路上,减王廷用度,夺百官俸禄,所筹款项皆用来赈恤灾民。军营中若有家中遭灾的将士,登记说明情况,发放钱粮,准予回乡一年。另外,所有州府县衙夜不上栓,全天开放,若是有那起赈灾不力,贪渎银钱的庸官俗吏,欢迎举报,本殿也会责有司秉公办理,还大家一个公道。各位父老,希望大家听从有司安排,有序安置,若是要回乡的,我们也会发放盘缠钱粮。” 百姓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突然有人喊道:“你说得好听,若是有司不照做,你躲在宫里吃香喝辣,我们又能如何。” 齐沐非但不恼,反而笑了:“本殿从今日起常驻越州府登闻鼓院,若有冤的有怨的,皆可来寻我。”男人的声音透着清越疏朗的少年气,和顺淳雅 令人镇定心安。 人群爆发一阵笑声,连齐沐身后的官员都跟着笑了。 厚重的云层终于兜不住了,大雨倾泻而下。 官员们要给齐沐撑伞,却被他拒绝。因为百姓们没有伞。 我不顾常进的阻拦,疾步券门外,豆大的雨珠砸向地面,周遭弥漫隐隐的白雾。我冲入雨幕,从后拉住了齐沐微凉的手,与他并肩而立。 齐沐侧首看我,眼中似有意外而遇的悦色。 他浑身湿透,雨珠顺着额头沿面颊淌下,画出一道道好看的轮廓线。 他微勾食指,轻拂我眼前的水珠,我抿唇眨眼呆呆望着他。 突然我感觉衣摆被人一扯,我差点就要往后跌倒。 慌忙回头,却是个枯槁干瘦的老妇,这泼天雨水都压不住她身上令人窒息的异味。 我生怕后面的侍卫会去踹老妇,连忙蹲在老妇身边,将她宛若枯叶的身体靠在自己怀里。 她目光浑浊,颤抖着手去摸我的脸:“老妪本是南澹州人,江河决堤,全家十几口人就剩我与小儿子。好孩子,你是谁,怎么不早点来?” 我握着她的手,心中没有初时的害怕,更多的是悲悯与心疼:“老妈妈,我是殿下的妻子。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抬首望去,漫天雨幕下黑压压的人群,仿若墨色幕布前的背景,一动不动。 暴民?刁民?他们只是一群努力活下去的善良百姓罢了。 齐沐依旧站着,他望向我的眼神染着水雾,模糊难辨。湿透的衣袍勾勒出他挺括的身姿,他显得那样高大,只是若衬着更为寥廓的天地,他又显得那般渺小。 退是朝堂后苑尔虞我诈,前是江山河川,苍生黎庶。 头一次,我心中生发出一种沉重感,为他的地位,更为他的不易。
第17章 17 秋月(三) 涌金门的百姓渐渐散去,齐沐与我同登马车就近去玉津园行宫换衣裳。 当我擦干头发、换了身衣裙走出内室,却发现齐沐早就在等我了。 他背对我,面朝明窗坐着。一身绯色蟒袍,金冠束发,与我墨发半挽、襦裙披帛的家常衣着形成对比。我知道他马上要入宫见东越王,竟是一刻不得歇。 他许是觉察到我的脚步声,回头向我伸出手。 我上前握着他的手,身体轻靠着他。 “殿下刚刚在想什么?”我问。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倒没什么,只是一直担心那些百姓手里的鸡蛋会打到我。若真是击中我,擦拭吧,说话就被打断了,不擦吧,又影响我俊朗的外表。你也知道,我平生最讨厌生鸡蛋。” 我不意他会如此说,倒不知道是该笑呢,还是该恼。 “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见我被他逗乐,他这才满意地拍拍我的手,眼尾笑意渐渐敛去。 “下次不要如此,如此混乱危险的局面,若有意外,很难挽回。” “我不想让殿下独自面对。或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但与殿下并肩而立,至少可以为殿下打气。” “你表现得比我镇定多了,我应该谢谢你。” “殿下又说瞎话,夫妻之间还需要谢谢两字。” 门外有侍卫提醒,马已经牵来了。 齐沐叮嘱我好生休息,多陪王祖母说说话,他得赶紧回宫面圣。 我问齐沐是不是此后真要住登闻鼓院,齐沐道覆水难收,自己夸下去海口,跪着都要走完。 齐沐走后,我去见太后和静嫔,俩人免不了抓着我一番问询。 一个月未见,静嫔愈发清瘦了。自打齐沐患天花之后,她一直吃不好睡不下。与太后同住玉津园,名义上是伺候太后,其实是太后体谅静嫔,带她在宫外住着,免遭是非。 她俩关注的焦点始终在齐沐身上,忽略了我擅自出宫一节。 然而心细如发的王后没有忘记,入宫后,对我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平日她也常板着面孔训我,只是今日火气更大些。 说我愈发悖逆,由着世子胡闹便罢了,还跟着推波助澜。 “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把自己等同于寻常荆钗布裙。谄媚阿谀那是姬妾迎合夫婿的下三滥手段,作为正室,谋划要远,站位需高,就算是一时与夫婿心意相悖,又有什么关系,这份委屈你得受着,这是你该有的气度。” 我低头受教,明面上态度诚恳,实则听了一半丢一半。我很想问王后,齐沐怎么就胡闹,我哪里就谄媚了。然而想到上次在玉津园我的直言以对、倾吐真心换来的是她一顿冷嘲热讽,我也就咽下了对话的心思。 突然想到,在这个时代,“对话”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上位者大约也未必想堵谁的口,说话可以,但别奢望彼此处在对等的关系上。可若是做不到平等,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显得多余,倒不如缄口结舌,减少不必要的精神耗损。 王后怕是寻思着怎么罚我,太后身边的嬷嬷传来口谕,让王后不必责罚我,还说我这个位置,碰到天家父子不和,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也不容易。 倒是有人能看清的,我心想。 王后愣了半晌,在传话嬷嬷面前并不多言。及至嬷嬷走后,王后好似抽干气力一般,静静坐到西窗一片晦暗,方才重重叹气:“时候不早了,你去歇着吧。” 然而等我还没跨出门,王后叫住了我:“你擅自出宫,就算不责罚也得本宫亲自教导。这样吧,明日寅时你来这里候着,戌时本宫就寝你再回去。你是本宫的媳妇,还是太后的本家,就这两层关系,本宫都该对你上心一些。” “是。”头都快触胸,我龇牙咧嘴回道,心中狂呼:大可不必。 自此,齐沐戴月披星,日日在越州城登闻鼓院处理赈灾抚民诸事,而我呢早起晚睡,与王后一刻不离,服侍她的坐卧行止,跟她一道去向王上请安,去各宫嫔院落查看,协助她处理内苑六尚二十四司诸宫廷事务。 一日,王后让我在内书房帮她抄写经书,因为她过几日要去相国寺发愿。 凝霜这丫头走进来,神神秘秘悄声告诉我,世子来了。本来满目经文都快把我“送走”,闻 此心中蓦地生出一段欢喜,眼前的经文似乎不再枯燥冗繁,而是显出原本的慈悲来。 我故作镇定,手中笔不停,等了一盏茶功夫,却没见王后派人喊我出去相见。 “难道殿下来此另有他事。”看来凝霜也跟我一样在等待。 我到底是装不下去了,轻步走出书房,跨过后门槛,小心翼翼立在一人高的花鸟刺绣曲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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