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其心不臣, 其罪难恕, 开春问斩。” 景涟仰起头, 眼底泪化作两口清透的泉, 怔怔望着面前格外陌生的皇帝。 她忽然打了个寒噤。 “你知道。”皇帝的声音缠绕上来, 像是追魂夺命的寒刃。 “你知道。” 景涟牙关微微颤抖。 寒意和恐惧交织, 一寸寸缠紧她的心脏。 这种恐惧来源于未知的混沌。 景涟不是不能去死, 但这世上一定有比死更可怕, 令她无法承受的事情。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面前的皇帝。 她可以确定, 皇帝已经疯了。 没有人能预料到一个疯子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 皇帝蹲下身来,刹那间景涟情不自禁向后一缩。 “朕自问从未薄待过你,你却包庇李桓在先, 猎场行刺在后。” 景涟想要开口辩白。 李桓的事没有解释的余地,因为她确实知情不报, 尽管她那时并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至于猎场一事到底是如何栽到她头上的,景涟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头绪,但她没有做过的事,总不能平白认下。 皇帝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看着她,像透过面前这双眼睛,望着另一位已经暌违十余年的刻骨铭心的故人。 皇帝感慨道:“你和她倒是一样心冷。” 这当然不是一句赞美。 景涟猜出他话中的另一个人是谁,面色更加苍白。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嘈杂声。 从没有人能在福宁殿外这般放肆,皇帝回首,隐带恚怒。 一名大太监径直闯了进来,不等皇帝发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叩首,放声大哭:“圣上,太子妃殿下薨了!” 刹那间景涟耳畔嗡鸣声起,木然跪在地上,心头一片空白。 “什么?” 大太监磕头如捣蒜:“圣上,惟勤殿起火,太子妃殿下如今还在火中,恳请圣上调动禁卫前去救火,免得火势蔓延开来!” 皇帝眉头紧蹙,立刻道:“允了,李进,去传朕口谕,全力救火。” 李进应声退下,他也知道事态紧急,刚走出去,便开始拔腿狂奔,脚步声一路远去。 “到底怎么回事。”皇帝寒声道,“好端端的,太子妃怎么会薨逝,惟勤殿的火又是怎么回事?” 大太监叩首哭道:“昨夜宫门下钥后,太子妃殿下忽感不适,急传东宫医官,彼时奴婢不得近前,故而不知道殿下是怎么了,只知道医官脸色十分不好,劝谏殿下叩开宫门请太医前来。殿下却不准,只说宫门已经下钥,擅自叫开宫门于理不合,于是只令医官煎药,谁知道到后半夜就……” 大太监嘴唇哆嗦:“眼看着惟勤殿里又乱起来,奴婢觉得事情不好,有心想禀报圣上,可当时宫门没开,奴婢只能伺机在殿后查看。却听见殿下身边的内侍怀贞与女官怀贤暗自密谋,说殿下中毒,他们这些近人难辞其咎,因此、因此他们……”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下一刻,大太监捂住喉咙,双眼圆睁,像一截被砍断的枯木倒落下去。 他张着嘴,鲜血喷出来,将面前垂落的白色纱幕染作一片血红。 惊呼声起。 皇帝倒退两步,惊怒道:“来人!来人!” 御前侍从一半冲向倒下的大太监,另一半围拢而来,牢牢护住圣驾。 事发突然,皇帝自然顾不得再质问景涟,信手将她拖起来塞到身后,厉声道:“宫正司呢,叫进来!” 景涟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太子妃死了。 她忽然觉得很冷,情不自禁地开始颤抖,像一个患了疟疾的病人。 太子妃死了。 她茫然地想,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 她忽而想起梦境中秦王的话,那个近乎预言的梦境曾经令她以为很远,远到她还有时间改变。 混沌中她眼前一花,下一刻只觉得双臂被人抓住,大力摇晃。 她木然抬眼,只见皇帝正攥着她的肩头,眼底惊色难掩。 景涟怔怔地想,这是怎么了? 很快,她看见腥红血色落在衣摆上,甜而腥的血气从喉间蔓延开来。 景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自己吐出的一口血。 她摇晃两下,眼前一黑。 那个被仓促打断的梦境似乎再度扑面而来,攫取了景涟的全部神志。 仿佛一只女子的、柔软的手掌,抚上她的面颊,而她似乎再度变回了襁褓中的女童,躺在怀抱里,无比温暖。 母亲,是你吗?景涟想。 不重要了。 不管是谁,带我走吧。 梦境也好,死亡也好,别丢下我。 她闭上眼,任凭自己坠入无尽的黑暗中去。 . 一辆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我就说你不该放那把火的。”裴夫人抱怨道,“太仓促了,谁都能看出来是故意的。” 信国公裴颖无奈地道:“可是不放那把火,太子妃遗体无故消失,岂不更明显?无非就是早一刻晚一刻被发现的关系。” 裴夫人说:“李氏他们呢?” 信国公小心翼翼地看了裴夫人一眼:“他们母子几个往另一条路去了。” 这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倘若事败,李氏母子隐姓埋名,保住裴家一条血脉;倘若事成,接回来便是。 裴夫人一哂。 信国公高大的身材顿时显得矮小了。 裴含绎端坐正中,见这夫妻二人气氛古怪,很善良地开口道:“该换马了。” 声音未落,马车已经停下。 裴含绎等人弃车换马,行至一处城镇外,又等了片刻,便见另几名穆宗旧臣带着妻子儿女赶了过来,纷纷上前拜见裴含绎,又改乘数辆马车,各自分道而行。 “幸亏城门卫是我们的人。”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臣拍着心口道,“见势不对抢先让我们出城,刚出城门不久,就听后方城门里喧闹起来了,而后城门关了,我们赶紧跑,若是慢上一星半点,这条老命就要丢在京城里了。” 信国公自得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用处,若是不拿他们当回事,迟早要吃个大亏。城门卫官职虽卑,却有大用。” 那老臣本是先帝一朝的刑部侍郎,当今皇帝登基,穆宗旧臣便是眼中钉一般的存在,偏偏他性情耿介不善掩藏,没多久便丢了官职。 若不是有同为穆宗旧臣的同僚暗中相助,恐怕他连性命都难保。 此刻他便道:“圣上与陈侯当年变法,便是要为天下寒士谋得一条出路,小人物也得有一条活路可走。” 他呵呵笑起来,年事已高的老人,嘶哑笑声像是夜枭的鸣叫:“没有出路,小人物是会自己找出路的。” 余音飘散在风里,飘散进裴含绎所乘那辆马车。 他是主君,自不能与他人同乘。 裴含绎垂下眼睫。 与信国公见面时,信国公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广南道反了。 天下纷乱,各地相继起义。广南道不过是雪上加的一捧霜,火中添的一捧油,除了让这天下纷乱的局势更乱些,并没有什么可以说道之处。 他摊开双手,看着掌心。 离京后的路,他们早已筹划了千遍万遍,先赴江南道,待天下人人皆反,便可顺势而起,打出大义名分,攻回京中。 他没什么可担忧的,胜者坐拥天下,败者一死而已。 自幼时起,他学了十余年如何坐拥天下,也花了十余年坦然面对一死的结局。 但此时此刻,裴含绎心下唯一牵挂的那个人,却不知境遇如何,是否平安。 他的睫羽缓慢地闪动,最终合上双眼。 . 景涟又被送回了含章宫中。 从她醒来以后,含章宫就被层叠围起,宫中侍从再不得踏出宫门,就连景涟也是如此。 这是软禁。 但与景涟最坏的打算相比,软禁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含章宫内外禁止擅自出入,宫中侍从人心惶惶,如此一来,分明年节日近,宫中却越发冷清。 然而一堵宫墙纵然能隔绝内外,但当整座皇宫中的气氛都变得怪异时,含章宫中的人终究还是能感觉到的,只是要慢很多。 惟勤殿起火的半月后,景涟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件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兰蕊设法从看守宫门的禁卫口中弄到了只言片语的消息,据说如今宫权再度转移,却是由贤妃、丽妃、何昭媛,以及两位新晋的邓昭容、文修仪共理宫务。 饶是景涟事先替文修仪做过打算,也没料到她能直晋修仪。那位邓氏更是并不得宠,默默无闻多年,如今竟然跃居昭容。 何昭媛身为秦王生母,同样晋位为妃,却没有封号。 宫中格局大变,五位嫔妃彼此制衡。贤妃、丽妃、何妃三人都育有皇子,且正是年纪最长的三人,即使为儿子打算,也会死死盯着旁人,绝不放松。 如此一来,无论是谁想在宫务上做些手脚,都难如登天。 然而景涟心底却升起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她的恐惧更深,忌惮更重,因而连兰蕊都看得出来,私下询问景涟。 “父……圣上太急了。” 景涟幽幽道:“任谁都看得出来,宫中也是风雨欲来。以圣上的性子,往日最爱花团锦簇、粉饰太平。”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明白。 “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景涟闭上眼,“但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不说则已,一说出口,连带着竹蕊兰蕊都忧心忡忡,二人眼底的青黑就没能褪下去过。 不出半个月便到除夕时,六局按例为含章宫送来年下的份例。 皇帝只是软禁景涟,倒并没有苛刻她,待遇一如既往。但宫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今年送来的份例,便比不上前几年,显然是克扣过。 兰蕊气的发抖,却也无可奈何。 景涟却不在意。 她只静静看着那些锦缎首饰,落下泪来。 竹蕊忽然惊叫一声,又连忙噤声。见景涟与兰蕊同时看过来,她举起手中一张卷起的薄纸,惊疑不定道:“夹在缎子里的……” 纸背墨迹隐现。 揭开这张薄纸,上面只有一行字,平平无奇毫无特点:今晚紧闭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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