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秋道:“你有什么打算?” 景涟讶然道:“什么打算?” 柳秋道:“各地皆反,秦王支撑不了多久,江南道那支打着穆宗皇子旗号的叛军已经逼近京城,改天换日就在眼前,什么都不做唯有死路。” “穆宗皇子?” 柳秋道:“没错,那支叛军自称穆宗旧部,奉穆宗幼子为主君——当然,那幼子是真是假,就见仁见智了。他们攻势极盛,据说其中当真有穆宗旧臣,是以沿途有些州府自知不敌,干脆投降。” “穆宗旧臣啊。”景涟轻声道。 她想起恒春山连绵的冰雪,幽暗山洞里,太子妃蹲下身,对她说:“我是和你一样的人。”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柳秋看着她,笑了笑。 那笑容里满是怀念。 她以一种极为肯定的语气说:“公主,你知道宁时衡吗?” . 裴含绎从帐中走出来。 即使不穿宫装,恢复男子装扮,他的面容依旧秀美如画,只站在那里,就像冰雪中一支亭亭玉立的水莲花。 但没有人敢多留意他的容貌。 所过之处,人人都俯身叩拜,高呼殿下。 “按我们的行军速度,明日就到城下了。”信国公裴颖走过来,恭谨道。 裴含绎静静嗯了一声:“甚好,京城今年大雪,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信国公躬身道:“臣会加以约束,绝不在城中多生事端。” 见裴含绎颔首,他又问:“伪帝送来的诏书,不知殿下意欲如何回复?” 裴含绎道:“烧了,废物而已,不必多费心思。” 信国公犹豫再三:“殿下。” 裴含绎疑惑道:“怎么?” 信国公道:“臣看怀贞在悄悄备马,不知是何意。” 裴含绎哦了一声:“你看见了?正好,不用我再特意知会,今夜我要出去。” 信国公怀抱着一点微渺的希望:“殿下是要去哪里?” 裴含绎无辜地回望:“您难道不知道吗?” 信国公眼前一黑。 . 皇宫里,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走了进去。 那年轻人年纪很轻,装扮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直到开口才能听出来,他的官话不太标准,其中夹杂着南人特有的口音。 “皇帝陛下。”他说,“我们南人对京城并没有野心,我们更喜欢广南的天气,湿润的泥土,林间跳跃的小鹿,北方太干燥了,这里不适合我们。我们只想要广南的一片土地,想要不受你们打扰,安静的生活下去。” 他笑起来,似乎在竭力模仿一个人,力求连声调都要一模一样,因而显得有些怪异:“如果你愿意答应这个条件,我们就撤走;如果你愿意答应一个额外的条件,我们可以帮你拖住那支逼近京城的叛军,从后面牵制他们,让你可以坚持到北方边军来援。” “什么条件?”秦王骤然起身。 “一个人。”年轻人说,“你的妹妹,永乐公主。” 秦王道:“郑熙果然是你们的军师。” “军师一直没有隐瞒过自己的身份。”年轻人诧异地问,“难道你们以为这是假消息吗?我们从不骗人。” “是的。”他说,“军师说,永乐公主是他从前的妻子,后来和他分开,只要你们愿意交出永乐公主,我们就可以帮你。” 秦王沉默下来。 年轻人离开了皇宫。 秦王从御案上拿起一封信,缓缓拆开。 上面的字迹清隽,落在秦王眼底,却显得如此可恶。 他忽然甩手,重重将信笺抛了出去。 “世家!世家!这就是世家!”他咆哮起来,像一只疯狂的野兽,“什么钟鸣鼎食,分明衣冠禽兽。” “大厦将倾,他们还在隔岸观火!当年穆宗的承宁变法,他们是都忘了,穆宗的儿子重新登上皇位,世家还有哪个能保全?” 秦王一掌拍在御案上,重重喘息。 尽管他在咆哮,宫人跪了满地,但那种强弩之末、难以支撑的虚弱和恐惧还是从他身体里一点点流淌出来,以至于他跌坐在椅子里时,方才的暴怒已经全部消逝了。 “永乐,永乐。”他喃喃道,“去把永乐带来。” . 出乎秦王意料的是,景涟没有哭闹,也没有恐惧。 她只是深深望了秦王一眼,道:“臣妹领旨。” 不知为什么,秦王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情绪来。但这时他已经无暇仔细思考,只得道:“叛军将至,朕不得已而为之。永乐,你为江山社稷做的贡献,朕都记在心里。” 景涟叩首:“臣妹明白。” 秦王道:“朕会命人为你好生妆扮,今夜派三百军士护送你出城,你放心,待叛军退去,朕还会将你接回来。” 他隐瞒了言怀璧那封信,因为在他看来,世家虽然可恶,但至少不会起兵造反。而郑熙身为南人军师,手中却有自己的兵力,何况他对朝廷衔恨,倘若不安抚下去,说不得便要攻入京来。 至于郑熙恨不恨景涟,会如何待她,秦王并不在乎。 他看着景涟娇美而天真的面容,怀着淡淡的怜悯轻叹一声。 含章宫外的禁卫更多了。 “怕我跑了。”景涟言简意赅道。 柳秋站在她身后,作寻常宫人装扮,看着宫人们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各色珍宝钗环:“那就定在今夜?” 景涟点头:“也只能如此,再晚些,我就真的被送到郑熙手上了。” 她幽幽一叹:“早知如此,我定要心更狠些。” 柳秋抚了抚她的鬓发:“那就这么办。” 柳秋离去了。 景涟坐在镜前,看着镜中倒映出的那张面容,忽而有些失神。 在梦里,太子妃的人带她逃了最后一程,终究没能逃走。 那这一次,柳秋能带她走吗? 她意兴阑珊地垂下眼,将手中那支珍贵的白玉簪抛落。 一声脆响,玉簪跌成粉碎。 夜色降临,宫门紧闭。 皇宫的东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从这宫女、内侍行走的小门里,驶出一辆华丽的马车。 秦王许诺的三百卫士不知去了哪里,只有数十人护送在侧。 想也知道,他们要将景涟送至南人手中,带的护卫太多,便显得像是另有打算。 兰蕊揭开车帘,冷笑一声。 护送的卫士有些尴尬,只好假作不闻。 马车向着城外驶去,城门无声开启。 景涟端坐车中,默默握紧了袖底匕首。 按照她与柳秋商量的计划,出城之后,柳秋会立刻率人将她劫走,而后并不远去,直接到城外庄子里藏身。 京郊有大片庄园,都是皇亲国戚、名门望族的产业。名为庄园,实际上是仿照旧时的坞堡建造而成,极难攻陷。与之相较,京中那些华丽的府邸却受品级限制,不能修成这般模样。 这也是叛军逼近,世家却毫无忧虑的缘故。 如果攻来的是流民乱军,他们必然出力相助皇帝,因为那些流民乱军毫无远见,不知他们世家何其要紧。但叛军既然打着穆宗幼子的旗号,又有穆宗旧臣追随,很可能便是真的。 这样的出身,必然知晓天下是离不开世家的。 当年穆宗要变法,也要徐徐图之,不能一怒之下清空世家以至朝野无人。今日穆宗幼子若要篡位,同样离不开世家在朝为官。 既然如此,他们何须去为捍卫皇帝的皇位消耗家族力量,只需隐入坞堡之中,待御座上换了人,再坦坦荡荡走出来,重归京城即可。 景涟在这里也有一处产业。 这处产业历来不为人知,是当年她出嫁时皇帝私下补贴给她的,因着景涟出嫁的规格已经大大超出寻常用度,皇帝不好大张旗鼓地另行赏赐,只悄悄给了她。 车外忽的颠簸起来。 惊呼声起,鲜血四溅。 竹蕊兰蕊吓得脸色苍白,依然紧紧护卫在景涟身侧。 饶是早有准备,景涟依然不习惯看这幅鲜血横飞的惨相,她别过头去,主仆三人缩在车中。 颠簸渐止。 秦王派来的卫士本就不多,柳秋的人以有心算无心,很快将他们全都处理了。 车帘掀开,柳秋纵马上前:“快走。” 景涟三人被扶上马,一行人调转马头,便要离去。 忽然,破空声至。 柳秋带来的一人捂着右肩,从马上摔了下去。 黑暗中马蹄声起,人影渐现。 柳秋脱口:“南人?” 景涟猛地直起身,心中难以置信地暗骂一声。 郑熙竟然如此担心她跑了,居然还在城外安排了人监视。 那些南人人数不多,想来是怕引人注意,但身手极其精悍,柳秋咬牙,示意一部分人留下来断后,她与景涟同乘一骑,抬手在马身上抽了一鞭:“快走!” 然而夜色正浓,火把映亮前路的范围有限。只要不想摔断脖子,很难跑得太快。 “这些人怎么没完没了!”景涟气得失态,怒道,“郑熙,你何必恨我至此。” 柳秋拍马疾驰,闻言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在她看来,那些南人倒像是将他们当做劫走永乐公主的匪徒,焦急之色太过明显。郑熙提前布置南人守在城外,倒未必是怕景涟跑了——正常情况下,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也很难逃走。 她这样想着,却没说出来。 身后南人的马蹄声越发近了。 景涟听着那急迫的马蹄与喊叫声,绝望道:“你说,郑熙捉到我,会不会把我五马分尸了。” 话音未落,背后风声骤起。 柳秋直觉不对,偏头避开,一支寒光闪烁的羽箭擦过她的颊边。 刹那间景涟和柳秋同时出了半身冷汗。 柳秋拧起眉,心叫不好。 她们并不是逃走就行,而是要不留痕迹,只有不留痕迹,将来才有更多回旋的余地。否则若郑熙不肯退兵,又或是秦王发觉她们的行踪,动兵前来围捕,庄园即使坚固,也经不起大军压上。 她眉头微敛,咬咬牙正要说话,忽而听见前方再度传来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那绝不是寥寥几匹马,更像是一支不大不小的马队。 柳秋面色变了,她感觉到怀里景涟的手中一下子冷了下来,二人心底同时涌现出一个绝望的念头——不会遇上乱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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