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风起(三) 清晨起来, 惟勤殿的院子里飘着朦胧的薄雾,缭绕不散。 廊下有很多宫人来来往往, 极是忙碌。 年节将至,东宫遵循往年的惯例,开始更换各处殿宇的装饰,以及悬挂许多朱红绸纱,连花房中养着的娇贵花木都逐步挪到外面,尽管它们可能只熬过一夜便要死去。 但即使如此, 东宫的气氛仍然显得有些窒闷。 谢良媛拢了拢披帛,莹润的脸颊埋在领口镶嵌的雪白皮毛中,显得更加年轻娇俏。 她也的确很年轻,明德太子死得太早, 东宫中留下的女人都很年轻。 谢良媛回首看着身后惟勤殿紧闭的宫门,默默抱紧了手中暖炉。 她觉得这个冬日很冷。 就像三年前, 明德太子薨逝那年的冬天一样。 怀贞看着守门的宫人重新合上惟勤殿大门, 折身回去。 进得殿中, 暖意扑面而来, 怀贞原本被风吹白的脸迅速升腾起一层血色。 “殿下, 谢良媛已经回去了。” 裴含绎一手支颐, 翻过新的一页书卷, 淡淡嗯了一声。 他的眉眼间带着些倦意, 按理来说, 清晨刚起,是不该这么疲惫的。 不过惟勤殿的宫人对此习以为常,自从太子妃猎场遇刺归来后, 总是精神倦怠,太医每两日一请脉, 却又诊不出什么疾病,只说殿下受了惊吓,心气郁结,多喝些安神汤,多静养即可。 怀贤很快又从殿外进来:“殿下,太医来了。” 宫中贵主两日一诊脉,是沿袭已久的惯例。 原本东宫有自己的医官,用不上太医请脉,但自从太子妃遇刺归来,皇帝特意下了恩旨,令太医院为太子妃请脉看诊。 这是极大的恩典,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 裴含绎起身,进了侧殿。 侧殿中摆着一扇极大的屏风,屏风上镶嵌各色金玉珠翠,又有金丝银线绣出重叠繁复的绣纹,隔着这扇屏风,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人影。 后宫女眷身份贵重,太医请脉时,多以这种屏风或帷帐隔开。 这恰恰为裴含绎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太医在屏风外躬身行礼,而后屏风内探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 怀贤上前,在腕间搭上一块轻薄的绢帕,太医隔着绢帕诊脉后,又行了个礼,退下去开方。 很快,又有一位年轻的医女走了进来。 宫中女眷虽说不能轻易与外男会面,但治病讲究望闻问切,总不能一味拘泥男女大妨,耽误了贵主的病情。 所以太医院中,还有几位医女,若需要细察贵主面色、近身为贵主换药看诊,便由她们随太医前来,入内看诊。 这些医女被尊称一声医官,却没有任何官职品级,平日里在太医院中也不受重视,处境有些尴尬。 但离奇的是,正是这为数不多,地位尴尬的医女,要承担起上至皇后,下至末等妃嫔的看诊。 医女来到屏风后。 屏风后的椅子里,坐着一个宫装华贵、作太子妃装束的女子。 隔着屏风,侍奉在殿内的宫女只能窥见屏风上闪动的人影。 医女一丝不苟跪下,替那坐在椅中的女子更换几处伤药。 奇怪的是,这女子身上没有半点伤痕,医女却似乎毫无察觉,只有条不紊地换完药,又合拢手中医箱,退了出去。 身穿华丽宫装的女子低眉敛目,无声退至帐后,不见踪影。 裴含绎走了出来。 他走出屏风,神情倦然,回到寝殿里,待宫人端上安神静心的汤药,喝了一碗,不多时便要再度安歇。 怀贞遣出殿内宫人,怀贤跟过来,替裴含绎放下床上的帐幔。 她的声音极轻,却很急促:“殿下,这样不是办法。” 隔着描金帐幔,裴含绎倚在床头,十指交叠,并不作声。 “不是个办法啊。”怀贤焦急道,“宫外递进来消息,国公府上下也被盯着,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要图穷匕见。” 信国公府世袭罔替,与国同休,这等尊崇的地位,除非板上钉钉牵涉谋逆大案,否则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会轻易发难。 如今朝局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皇帝连调头的机会都没有了,最该做的事是抓住世家,重视勋贵,至少保住皇权的基础。 在这个关头,武德司仍然紧盯着信国公府,可见皇帝的疑心已经到了无法掩藏的地步。 放在平日里,以信国公府的地位,裴含绎当真无需过多忧虑。 然而人面临险境时,是没有理智可言的,不要看京城格局如今摇摇欲坠,但皇帝依旧是皇帝。 只要他还是皇帝,发起疯来就意味着极大的危险。 裴含绎静静听着,只道:“不急。” 怀贤急的头上都要冒汗了。 裴含绎又道:“含章宫如何?” 怀贤立刻道:“说不上好。” 旁人看来,永乐公主只是在宫中静养,朝中忙乱,皇帝一时不去看望,十分合情合理。 唯有景涟受宠多年,对皇帝隐晦的态度变化最为敏感。 她意识到不对,但她如今困坐含章宫,根本无从下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怀贤当然不如景涟了解皇帝,但她是太子妃的心腹近人,当然知晓景涟的身份。 一旦知晓景涟的身份,以及此次猎场刺客与陈侯旧人的关联,那么皇帝看似寻常的举动,立刻就会变得很不寻常。 帷帐内一片寂静,裴含绎许久不言。 良久,他道:“晚上再说。” . 景涟在睡觉。 和裴含绎不同,她是真的在睡。 长日无聊,伤病未愈,除了睡觉似乎也没有别的消遣。 至少宫正司是这样报给福宁殿的,对此,皇帝不置可否。 皇帝的态度实在有些令人费解,不过落在柳秋眼底,却很好解释。 ——皇帝太忙了,而猜疑是需要时间的。 恰好,皇帝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每逢水旱灾年,民间各地总会冒出些起义造反的乱民。对于朝廷来说,要镇压这些乱民并不费太多力气,毕竟那只是一群群没有受过训练,饿得半死不活的寻常农民,衣衫褴褛,武器又极差,往往成不了太大气候。 在各地驻军眼里,这些乱民是很容易解决的,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可以借此向朝廷哭穷,索要更多金银粮饷。 不过这是前些年的事了。 不知怎么的,这几年来,各地水旱灾害虽然一如往常,并没有多出太多,但乱民却越来越多。 即使对于各地驻军而言,这些乱民就像田边的野草一样,挥刀轻轻松松便能割倒,但要割的野草太多,也是很累人的。 更何况,这几年的乱民,渐渐不像野草那样容易割倒了。 数年来一次又一次的动乱,已经极大损伤了朝廷的元气。那些看似被轻易镇压的乱民起义之下,仍然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人预见过这场不知何时会来临的风暴。 那些人敏锐地断定,这场风暴或许能被拖延、被压制一些年头,但它一旦爆发,便会将整个景氏皇朝拖入无边深渊之下,再也无力挽回。 于是他们筹划了一场变法,却最终功败垂成。 如今,这场被压制拖延了二十余年的风暴,终于在崇德二十一年的冬日,渐渐浮现出了它可怖的真身。 柳秋在福宁殿的门口遇见了武德使。 她稍稍颔首,后退半步,礼让武德使,目光不易察觉地从武德使手中一叠卷册上划过。 她的心不轻不重地提起。 片刻,一张托盘从柳秋眼前飘过。 它被捧在一位内侍的手中,不知经过了几道检验,才得以出现在福宁殿门前。 不久,皇帝的口谕从殿内传了出来。 柳秋携着手中案卷,进得殿内。 武德使依旧未曾离去,正肃容向皇帝禀报着什么。柳秋不动声色侧耳倾听,原本悬在空中的心扑通一声落了下来,沉入殿门外冰冷的风里。 武德使起身告退,踏出殿门。 内侍将那张托盘奉上,盘中是一只精巧的玉瓶。 皇帝打开玉瓶,倒出一把丹药。 淡淡的丹香逸散开来,柳秋屏息,掩盖住眼底的厌恶之色,看着皇帝将丹药服下。 服下那瓶丹药后,皇帝不言不动,静静坐在椅中,闭目养神。 连日来朝局不稳,皇帝虽还穿着一身宽大道袍,却没有心情再修身养性求道,数日睡不安寝后,面色更加苍白清瘦,如果忽略眼底青黑,配上那身宽袍广袖,倒很有几分飘飘欲仙的仙人风范。 皇帝不言不动,柳秋自不能开口。 她侍立在一旁,垂眉敛目,唯有眼梢偶尔极轻地一扬,瞟向皇帝脸色。 随着丹药药力发散,皇帝原本苍白的面色趋于红润,再睁开眼时,眼底神光更加明亮,疲倦之色已然不见。 柳秋轻轻抿唇,微微地笑了。
第65章 风来(一) 惟勤殿的晚膳很是朴素。 太子妃尚俭, 今晚耗费最贵的一道膳食,不过是一道寻常八珍羹, 只是将羹中的鸡茸换做冬日少见的鲜虾而已。 这道羹只有趁热喝才有滋味,膳房刻意用保温的食盒装好,一路小跑送至惟勤殿,将还冒着热气的八珍羹端上了桌。 没有人看见,那只食盒底部的木板下,还藏着一本极薄的册子。 那本薄册藏在怀贞袖里, 最终在晚间太子妃安歇前,送到了裴含绎手中。 殿内灯火熄了一半,半明半昧。床前帷帐未曾合拢,裴含绎借着那点灯火, 细看薄册上的字迹。 册子是以蝇头小楷写成,看起来极费眼力。裴含绎看完, 示意怀贞端来烛火, 亲自将薄册放到火焰旁烧了, 仰身躺回枕上, 慢慢揉按着眉心。 良久, 他忽然道:“福宁殿传召含章宫了?” 怀贞一怔, 看了看身后的怀贤, 见怀贤摇头:“奴婢不曾听闻此事, 含章宫今日一直闭门。” 裴含绎喃喃道:“那就是在明后两日了。” 怀贞忙问:“难道查到含章宫身上了?” 裴含绎依旧不曾睁开眼, 只慢慢道:“公主府的属官昨夜被武德司带走了一半,今日带走了剩下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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