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贞一惊:“难道此事真与永乐公主有关?” 裴含绎平静道:“如果有关,那就不会等到明日了。” 她是宁时衡的女儿, 皇帝多年来百般娇宠,千般纵容, 除了那一点私心之外,何尝没有忌惮宁时衡血脉的想法。 所以太平时节,静寂无波时,皇帝可以将她捧到天上,宠爱怜惜无尽。 而疑心骤起时,生出的忌惮又何尝不是千倍百倍。 裴含绎静默下来。 他倚在床头,十指交叠,目光悠远,似在出神。 良久,他朱红的唇角忽然缓缓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 “时间快到了。”裴含绎轻轻地说。 怀贞还没反应过来,怀贤眼底蓦然生出希望,抢上两步:“殿下说的是,既然如此,早上一些又有何分别?” 裴含绎沉吟:“只怕仓促动作,反而露了行迹。” 怀贤劝道:“国公和夫人早有秘密迎殿下脱身的打算,为此已经筹划许久,殿下若是有意,奴婢明日就设法递信出去。” 裴含绎出神片刻,并未答话。 怀贤简直急的额间生汗。 皇帝的疑心并不只对永乐公主一人,相较之下,同样从猎场遇刺归来,永乐公主伤的极重,太子妃的伤势却轻很多,更可疑的本就是裴含绎。 如果不是因为信国公府持身中立,与国同休,实在挑不出半点问题,永乐公主又是陈侯所出,身世上本就可疑,只怕现在裴含绎的待遇绝不只是禁足而已。 事实上,裴含绎本身并不怕查,他入宫是经皇帝与先皇后指婚,又有先尚宫沈观莲亲自出手抹平首尾,还有信国公府累世功勋撑在那里,且这件事并不是裴含绎做的,东宫守得铁桶一般,嫁祸极难。 皇帝即使查,也很难查出问题。 然而最大的破绽,就在裴含绎身上。 按常理来说,正常人是不会突发奇想,跑去验太子妃的身。皇帝即使怀疑,也不会天马行空地认为太子妃是个男人,扮成女子养到十七八岁送进宫来。 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裴含绎的身份太要紧,他是穆宗皇帝唯一的血脉,是信国公等穆宗旧臣尊奉的主上。一旦他失陷在宫里,穆宗旧臣就是长出三头六臂来,也不可能在守卫严密的宫禁中把他捞出来。更会导致穆宗旧臣多年来的筹划灰飞烟灭,最可能的后果就是全部满门抄斩。 他是一点风险也不能冒的。 事到如今,走为上策。 东宫的积淀、人脉、权势,已经被裴含绎在这三年里无声无息转移大半,再留在这里冒险,意义并不大了。 但裴含绎仍然迟迟不能决断,对于他杀伐果断的性子来说,这是极为少有的事。 因为他一旦脱身,信国公府为稳妥起见,必须尽数逃离京城。穆宗旧臣一党经营在京城的所有势力,立刻抽身离去,壮士断腕,然后尽快起事。 如此仓促行事,自然远不及原本精心筹划多年的计划可靠。 在这重重思虑之下,裴含绎还有一层不能宣之于口的隐忧。 倘若他脱身而去,穆宗旧臣在京城的势力随之抽身,裴含绎在京城中乃至于宫中可以动用的力量就会变得十分有限。 到那时,京中生变的时日到来,景涟倘若被卷入其中,裴含绎几乎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 这等同于将景涟一人抛在了京城波云诡谲的格局中。 假如景涟只是位普通公主,那么朝局变动下,牵涉到她的可能性并不大。 但她是宁时衡的女儿。 裴含绎不能不担心,不能不忧虑。 他轻轻叹息,长睫合拢,掩住眼底隐忧。 事已至此,他离去反而对景涟最好。 “就这样办吧。”裴含绎睁开眼,缓声道。 . 景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长日在混沌中度过,每次醒来时总会迎上竹蕊与兰蕊隐含担忧的眼神,而后很快又会睡去。 太医们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只能含糊带过,继续开些无功无过的太平方子。 这个结论显然不能令人满意,太医院的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然而终究一无所获。 唯有景涟知道。 她不是困倦,而是在做梦。 一个又一个梦像是水底蔓生的水草,捆缚住她的四肢百骸,向无尽的黑暗深处扯去。 又与从前的梦不同,景涟醒来时,虽然再也想不起梦中的事,却仍然能记起,梦中不再是无尽的鲜血与厮杀,反而只剩下一片柔和的暖意。 每一次睁开眼时,她心底总会升起怅然若失的情绪,几乎忍不住要滴下泪来。 “公主……” 兰蕊忧愁地蹲在床边,听着帐内极轻的、平缓的呼吸声,眉头几乎要拧成一个死结。 “公主又睡着了?”竹蕊从殿外进来,一看兰蕊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低声道,“别惊醒公主,你先过来。” 兰蕊一边走一边忧心忡忡:“公主睡这么久,真的好吗?” 竹蕊说:“太医说没事,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依我看,不如去太医院要些醒神的香料草药,拿回来做几个香囊先挂在帐上。” 兰蕊一想也是,急匆匆往外走。 没过多久,竹蕊一抬头,只听脚步声骤然逼近,兰蕊一头扎进来。 “这么快?” “不是。”兰蕊喘着气道,“不是,是御前李公公过来了,圣上传公主去福宁殿见驾!” 竹蕊猝然起身。 既是皇帝召见,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辞拖延。竹蕊顾不得别的,匆匆唤醒景涟,服侍她更衣妆饰,登辇往福宁殿去了。 皇帝数日不曾踏足含章宫,忽而要宣召景涟见驾,其实是有些古怪的。 李进偷眼看去,不但永乐公主身边的两个女官隐隐带着紧张的神色,永乐公主也靠在辇上怔怔出神。 李进暗自摇头。 他也算是看着永乐公主出生,长大,如今看她走到这步田地,一时竟然有些不忍。 但也仅止于这一点不忍。 福宁殿很快到了。 景涟下辇,走入面前这座华丽的殿宇中。 她的脚步有些滞涩,那张娇艳的面容上,呈现出一丝近似于恍惚的神色,仿佛身在梦中。 她跪倒在层层纱幕之外,额头触及地面冰冷的金砖。 皇帝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忽远忽近,有些缥缈。 “起来。” 景涟依言起身。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左臂伤势未愈,起身时重重摇晃两下。 皇帝道:“过来。” 景涟朝高台上走去。 她提裙摆、登御阶,长长的睫羽掩住乌黑眼珠,显得分外柔顺乖巧。 皇帝凝视着这张美丽而柔顺的脸,忽然抬起手,像一个慈爱的父亲,手指拂过景涟肩头。 刹那间景涟一抖。 皇帝笑了。 那种冷然的笑意浮现在他脸上,像是一个难描难言的恐怖故事。 “跪下。”他说。 景涟跪倒。 她的长发从肩头滑落,水一般婉转,像是恭顺地等候着来自天子的一切发落。 “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吗?” 景涟道:“儿臣不知。” 皇帝冷冷地道:“你的长史,形迹可疑,被武德司拿了。”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景涟明白,她私下查的一切都被明晃晃摊开在了皇帝面前。 含章宫隔绝内外,她当然不知道武德司抓走了公主府全部属官。但自幼长于宫廷的敏锐还是使她迅速领会到,可疑与否,多半只是个幌子。 皇帝缓声说道:“朕给你留存最后一点颜面,你自己交代。” 其实倘若景涟细细咂摸皇帝这句话,就会品出些别样的意义。如果皇帝查出了她指令长史调查自己的生母,那这件事其实不至于被上升到这等严重的地步;而倘若罪名指向猎场行刺,其实不该扯出公主府长史。 但她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仔细琢磨,不提她此刻仍然受到梦境的影响,只说面对天子的无上天威,就鲜少有人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于是景涟仰起脸,平静说道:“圣上,儿臣只想知道,儿臣的母亲葬在哪里。” 刹那间皇帝唇角冷然的笑意敛去。 “你什么时候开始疑心的?” 景涟的神色有些缥缈,似乎还未完全摆脱梦境的影响。 她轻声道:“请圣上告诉儿臣,她是怎么死的?” 皇帝的目光忽然顿住了。 他扼住景涟下颌,将她的脸偏转向一旁,定定注视着景涟的脸。 他的目光一寸寸掠过景涟紧抿的嘴唇、蹙紧的眉头,最终停留在她的眼睛上。 蝶翼般的睫毛半开半闭,眼梢的弧度秀丽,眼底却唯有一片决然。 生死置之度外,自然决然。 景涟容貌并不肖似生母,然而这一刻,皇帝忽然从这张年轻而娇艳的面容上,窥见同当年的宁时衡一般无二的一双眼。 那样相似。 她们本就是母女,自然该相似。 “你在疑心朕。” 皇帝松开手,一字一句道。 “儿臣不敢疑心圣人。”景涟道,“儿臣身为人子,不能承欢母亲膝下,若连她的身后香火祭祀都不能孝敬,岂非大不孝。” “身为人子。” 皇帝缓缓重复,一字一句仿佛是从齿间硬生生挤出来的。 “身为人子,该当孝敬生母后事。” 他起身,再度弯下身,扼住景涟的下颌,目光有如鹰隼,望进景涟眼底。 “那你身为人子,生父死于非命,是不是还要替父报仇,写一出贞烈的孝女传。”
第66章 风来(二) 景涟合上眼, 泪水自颊边滚落。 她想,果然如此。 她的生身父亲, 是死在皇帝手中的。 她唤了二十余年的父皇,杀死了她的生身父亲,让她的亲生母亲死的不明不白。 果然如此,原来如此。 “儿臣不敢。” 她深深叩首:“惟辟作威,惟辟作福。臣不敢妄言圣上行事,伏惟圣上明鉴。” 皇帝松开钳制景涟下颌的手, 拂袖冷笑。 “朕看你有这个胆子。” 他定定直视着景涟的眼睛,寒声道:“李桓反了!” 景涟怔住。 “定国公府窝藏裴俊旧部及其女裴神怜,形同谋逆,罪可当诛!” 皇帝冷厉的声音在景涟耳畔响起,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声惊雷。 眩晕中她几乎听不清皇帝又说了什么,颤声道:“定国公府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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