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汉转过头,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看口型似乎是在骂人。 言怀璧却没有理会。 他的眉梢慢慢压紧,一抖马缰,策马离开。 直到骏马奔驰出一段距离,他才勒住马缰,缓缓自袖中摸出一块黑色的令牌。 不必细看,只以指尖在袖底摩挲,言怀璧就能辨认出这是什么。 他幼年时,曾经无数次在父亲手中看见过这块令牌。 言敏之有时会将他抱到膝上,将这块象征着言氏一族数百年传承权势的令牌放到他手中,任凭幼儿把玩,然后告诉他,总有一日,言家家主的位置要交到他手上。 从前的很多年里,言怀璧从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他握着这块冰冷沉重的令牌,有些嫌恶,又有些叹息,像是握着一件珍贵的脏东西。 他已经三年没有见过这块令牌了,也并不是那么想见到它。 这是擦身而过的瞬间,那大汉借衣袖的遮掩,塞进他手中的。 言怀璧低首,看着那块令牌上交错描金的纹路,蓦然一笑。 笑意中讽意无限。
第63章 风起(二) “圣上。” 李进走进来, 手中捧着一卷书册。 “奴婢把永乐公主的脉案取来了。” 重重纱帘极轻地摇曳,袅袅白烟升腾。 安神香放得多了, 殿内香气格外浓郁,令人禁不住昏昏欲睡。 李进捧着脉案上前,闻到过分馥郁的香气,险些犯起困来。 皇帝倚在榻上,道袍广袖,臂挽拂尘, 意态飘然若仙。 唯一有些突兀的,是他眼底明显的青黑之色。 那卷脉案就摆在皇帝手边,他却没有翻看,只淡淡问:“公主如何了?” 李进禀道:“公主如今精神还是不济, 太医说这是躺的久了,身上的伤慢慢养着即可, 唯有左臂需得仔细, 是半点也不能轻忽的, 否则容易落下病根, 将来弹琴女红这些精细事, 怕是会有些妨碍。” 他揣摩着皇帝心意, 又笑道:“公主金枝玉叶, 尊贵无比, 这次是伤的狠了, 又有左臂从前受伤未愈的缘故,所以起不来身,再三要奴婢向圣上代为请安, 只说让圣上担忧了,待能起来, 一定立刻来向圣上请安。” 他话说完,却许久不见皇帝应声。 李进不敢抬首,微微撩起眼梢,偷眼瞥去,只见皇帝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忙又低下头。 “既然太医说要养着,那就好生将养。”皇帝道,“去库里挑些秘藏药材,捡好的送过去,不要吝惜,养好之前就多躺一躺,不要误了养病。”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李进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他侍奉皇帝多年,深知未必疾言厉色才是不悦,只听皇帝言下之意,分明是要永乐公主不必再出含章宫了。 这不是明发旨意的禁足,因而留足了面子,但若要有人以为这就可以阴奉阳违,或是假作不知,那就是毫无转圜余地的取死之道了。 李进连忙应声:“奴婢这就去给公主传话,圣上一片慈爱,公主听闻,必然感动不已。” 皇帝又道:“裴家呢。” 李进道:“武德司那边一直盯着信国公府,近日来若说异样,那就是信国公夫人命人往宫中递了好几次折子求见,都没能成行。其他倒也没什么,信国公府还是一如既往,并不大和其他人家走动。” “太子妃殿下卧病宫中,两位良媛过去侍疾,也被太子妃殿下遣走,现下东宫宫务有两位良媛主持着,暂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 只是王谢二位良媛能打理宫务,却半点奈何不了东宫政事。 无论身份、地位、家世还是手腕,如今能压制东宫不生动乱的,除了太子妃,便唯有明德太子复生。 这些话自然轮不到李进来说。 于是他点到为止,恰到好处停住。 皇帝手撑着头,神情依旧平淡,道:“太医怎么说?” 李进道:“太子妃殿下没有大伤,还是冻伤与擦伤,只需慢慢养着,太医并没有什么好法子。” 皇帝笑了一声。 那笑容意味深长,李进脊背生汗,只低头不言。 直到退出去,李进躬着的脊背才慢慢直起来。 他一手握拳,锤了几下已经酸痛麻木的腰背,寒风吹干他额间渗出的细汗。 殿外天空苍白而辽远,李进的目光越过红墙,追随着天际掠过的一只孤雁,消失在惨淡的云层后。 一个内侍小跑而来:“义父,义父,周相、陈相与大将军到了。” 李进拉住他,低声道:“如何?” 内侍如实交代:“脸色不甚好看。” 李进当机立断道:“我正奉圣命去含章宫送药,你赶紧去开库房给公主取药。” 说着,他招手叫来另一个懵懂的小内侍,道:“进去通传,周相、陈相、傅大将军到了。” 那小内侍年纪太小,机灵有余经验不足,还以为自己有机会出头露脸,哎了声一溜烟往殿内去了。 旁边宫人瞟了一眼,眼底微带不忍,终究还是不敢得罪李进,什么都没说。 待得从含章宫送药回来,李进在殿门外一站,便有识趣的宫人上来低声汇报,只说皇上方才召见几位大人,又动起怒来,小六子连带着吃了挂落,刚打死了。 李进听得心惊。 皇帝的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 不过想来倒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各地叛逆争相起事,朝廷甚至难以同时顾及多处,镇压不及,当真是为难到了极点。 他再度进殿去复命。 殿内仿佛狂风过境,杯碟瓷器碎了满地,皇帝烦躁地来回踱步,宫人们站在一边瑟瑟发抖,既不能上前去叫皇帝让开自己扫地,又生怕皇帝伤着,满殿宫人都要受责。 面对满殿狼藉,李进只做不见,恭恭敬敬道:“公主谢过恩典,看着很是感动,泪如雨下,连声说自己不争气,让圣上因己而劳心。” 皇帝森然冷笑。 李进顿时头皮发麻。 冷笑过后,又是片刻的沉默。 李进低下头,认真盯着脚边的瓷片,发觉其中几片瓷片上沾着未干的、淋漓的血。 他无心去猜想那是谁的血。 他只希望下一次出现的,不要是他的血。 . 景涟靠在床头。 床帐完全挽起,寝殿内门窗紧闭,地龙烧得旺盛,十分温暖。 她穿了件烟霞色的衣裙,分外明丽,映衬出她格外苍白的面色。 “公主。”兰蕊端来一碗清粥,“总要吃点东西。” 景涟摇头避开:“还是没有消息?” 兰蕊顿时苦了脸:“是,奴婢无能,还是没能探听到东宫的情况。” 竹蕊净了手,又用细布仔细擦拭过,才道:“公主既不想饮食,奴婢来给公主换药可好?” 景涟有气无力道:“不是才换过?” 竹蕊道:“太医说这药格外灵些,只是两个时辰需得一换。” 景涟有些烦躁。 她闭了闭眼,压住心底的焦躁不安:“换吧。” 淡绿色的药膏匀开,薄薄一层,带着苦涩的药香。触及伤口的那一瞬,景涟抖了一下,因为它极其冰冷。 景涟最不喜欢苦,自从在雪地里待了两天回来,她也格外怕凉,强忍着没有躲开:“这是什么药?太医院的?” 竹蕊说不是:“公主忘了,这是李公公奉命送来的三春膏,生肌止血有奇效,据说坚持涂抹,伤口半点疤痕都不留。” 被她一说,景涟顿时没有那么抗拒了。 但很快,她那点刚浮上唇角的笑意又像水波一样消逝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能得天子赐药,自然是极大的恩典。 但景涟自幼就习惯了这份恩典,比起江南道进贡的灵药三春膏,景涟还是更想父皇能亲自过来,见她一面。 尽管初初醒来,身体与精力都极为不济,但景涟仍然从兰蕊等人的口中大致问出了消息。 皇帝如今对她的态度很奇怪。 他并不来探望景涟,却赏下珍贵灵药,御医日日亲自过来诊脉,比民间富商家里自己买断身契的小医士还要殷勤。 景涟毫不怀疑,她每日的脉案都会被立刻送到皇帝桌头,一份不落。 他唯独不愿意过来看看她。 景涟忽然很怀念年幼时。 那时有一次,她去御花园中玩雪的时候太过忘形,宫人们劝不住,果然当夜景涟就发起高烧,哭闹着要母亲和父亲。 当时含章宫的宫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哄住嚎啕不休的景涟,不得已冒着获罪的风险,到福宁殿前求见君主。 皇帝当夜正在熬夜批阅奏折,金黄杏黄浅黄各色封面排得足有一人多高。然而听说景涟发起热来,皇帝也顾不得其他,丢下手中的奏折过来陪在景涟床边,守了两日,直到景涟退烧后才肯放心离去。 然而现在,皇帝不肯过来看她,只一味敷衍。 即使努力克制,景涟仍然忍不住想起在那座山洞里,太子妃提醒她的话。 陈侯真的是她的亲生母亲吗? 那拨追杀她和太子妃的刺客,真的与她的生母有些渊源,所以皇帝的疑心一并延伸,最终化作对她的提防和忌惮。 景涟抬起手,用力按住眉心,借疼痛来让自己不要多想,控制思绪。 “那太子妃呢?” 按道理来说,如果皇帝疑心她,那么完全没有必要连带着太子妃一起禁足,甚至比对景涟还要苛刻些。 毕竟景涟身为锦衣玉食的富贵公主,即使禁足一年半载,也没有任何影响。而太子妃则不同,她肩上挑着东宫的重担,多禁足一天,带来的糟糕影响很可能就会完全无法挽回。 明知如此,皇帝依然一意孤行,连带着太子妃一同关在了东宫里。仿佛东宫群龙无首,即将迎来新的风雨。 景涟心底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太子妃的身份是不是暴露了? 很快,她摇摇头,把这个前所未有的恐怖想法甩出脑袋。 ——倘若裴含绎扮做女子入宫当太子妃的消息走漏出去,皇帝立刻就会在愤怒与后怕交织下,直接将裴含绎处死,然后对外声称太子妃暴毙,哪里还会等到这个时候,以一种相较之下可称温和的禁足令惩处裴含绎。 想到这里,景涟竟然禁不住替他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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