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军医松了一口气,遂收起银针,近身查看江凌安的脖颈。 被咬的那处肌肤早已撕裂,齿痕深深嵌入皮肉,呈现一片不规则的撕裂伤,乌黑鲜血渗出,触目惊心。 老军医一面清理伤口,不禁摇头感慨,“这小女郎牙口甚好。” 江凌安微微侧头,露出一大片脖颈以便老军医上药,他因吃疼“嘶嘶”两声,面露无奈之色,叹道:“属狼的。” 老军医清理完毕咬伤,再行包扎妥当,“恐会留疤。” 江凌安似有所虑,面色凝重,询问老军医:“老军医,方才她这是……蛊毒发作了?” 老军医沉吟片刻,遂点头回道:“应是。老朽虽未曾亲眼得见,却听人提及过。” 他一面整理药箱,补充道:“这身中蛊毒之人,发作之际便如她这般神志丧失,暴戾异常。” - 凌月逐渐恢复意识,已至翌日清晨。 她缓缓撑开眼皮,体内尚余的一丝力气未能支撑她坐起身来。凌月只觉浑身皮肉骨血充斥着细细密密的酸痛,犹如群蚁方才啃噬过她的肉-体。 凌月费力撑起薄弱的意识,环顾四周,便见阿兰在煨药,正欲出声唤她。 “阿……”凌月未能完整的喊出阿兰的名字。 阿兰宛若听得一道痛苦的呜咽声,旋即放下手中煽火用的扇子,行至床榻边。 凌月朝阿兰伸出一只手,顺着阿兰的力道靠床榻坐起身来,她脸上布满未及消散的病容。 阿兰细致打量她半晌,转身倒来一杯热茶,让她捧在手中。 “应老军医嘱托,你醒来后便去请他过来,你先歇着。”见凌月轻微点了头,遂推门而去。 “哟,醒了?” 江凌安同老军医前后脚进了营帐。 凌月将手中茶杯搁回桌案上,抬眸怔怔望着江凌安脖颈上缠绕着的层层纱布。 她的眼圈儿飞快地红了,泪光萦萦,珠泪难收,悄默声儿顺着凝脂般脸颊滑落,滴落至身前的浅灰色棉布被褥,很快便洇润了一小片。 江凌安前日见识过凌月哭泣落泪,知晓这孩子性情敏感,遂柔声安慰道:“别哭了。我无碍,你瞧,这不好好的吗?” “呜……”凌月哑着嗓子哭出声来,珠泪盈睫,声线宛如陈年破旧风箱,呼呼作响,“将军,对不起,是我的错……” 营帐内众人纷纷安抚,老军医行至凌月跟前,抬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斟酌道:“据老朽所知,凌月身上的蛊毒日后必然会反复发作,其间规律暂无定数,然每隔一月发作一次应是有的。” 江凌安安抚似的拍了拍凌月的胳膊,询问道:“老军医,您可有法子解这蛊毒?” 老军医面色稍显遗憾,沉重地摇了摇头,“惭愧,老朽不精于此,未曾习得,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众人闻言,皆是缄默不言,老军医复又开口道:“不过,数年来,老朽应邀前往凌州城内医会论道,识得一位出家修行的女法师,闲谈间她曾提及有一小友略懂这蛊毒之术。” 凌月听罢,心中倏然舒缓了几分,面色也略显柔和。 她抬眸望向老军医,正欲出声,便闻阿兰轻声询问:“老军医,您可知那位出家修行的女法师如今身在何处?” 老军医面带慈祥,笑容可掬,温声答道:“那位女法师法名灵慧师太,常年居于不积山的静心庵。待哪日军营里得闲了,老朽便亲自前往静心庵,请灵慧师太引荐友人,前来军营一叙。”?
第4章 、水中月(三) ◎风月多情,暗藏春色。◎ “凌月,你蹲在此处做甚?” 顾柠方行至江凌安营帐外,便见凌月背倚营帐,神思恍惚,魔怔了一般。 凌月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僵在原地,双眸明亮无暇似皎月,怔怔地望着从营帐内推门而出的江凌安。 江凌安被她瞅得莫名其妙,“大半夜不睡觉,立这儿做甚?” “将军,我可以睡在您的营帐吗?”凌月试探着问询。 “哈哈哈……”顾柠闻言,止不住朗声大笑。 江凌安抬眸觑他,顾柠即刻止住,憋得辛苦,身形微晃。 “怎么了?”江凌安温声细语,“阿兰在医帐忙碌,你一个人害怕?” 凌月连连点头应是,实则她夜至江凌安的营帐,毫无由头。只因心中莫名的悸动,渴望与他亲近些,便匆匆来了。 此刻听闻江凌安言及‘害怕’二字,遂紧赶着承认,亦不忘趁机阐明意图。 “将军,我可以留在你的营帐吗?” 江凌安无奈,他一七尺男儿,于军营内说一不二,战场上盛名赫赫,此刻却难以拒绝一半大小儿。 “进来罢,待阿兰得闲了,便送你回去。” 便送你回去。 凌月半点也不愿意,心下如是想,遂得寸进尺起来,“将军,我可以每日都住在这里吗?” 顾柠实在憋不住,笑得整个人抖个不停。 江凌安忍无可忍,“去,绕军营跑五圈。” 顾柠难以置信,“将军,这大半夜……” 一语未了,江凌安冷声道:“十圈。” 顾柠倏地跑了,一面往外跑,还不忘同江凌安商量,“将军,就五圈……” 苍穹之上,月华如练,银辉铺洒,透过枝叶映出点点荧光。 江凌安引着凌月进了营帐,指着一方杌几,“待在此处可好?” 凌月略微一点头,见江凌安转身至书案旁坐下,她便悄然跟了过去,“将军,我可以待在此处吗?我为您研墨。” 江凌安颇为无奈。 昔日,凌月被青衫人掳走。于蛊毒发作之际咬了他一口,自那便如影随形,黏人得很。 他一未婚男子,身边常有此小女郎,着实不便,又苦于不忍出声拒绝,遑论出言训斥。 江凌安沉吟执笔,算得默许了。 凌月抬手研墨,墨香渐浓,倏尔忆起尚在黔朝王庭时,母后常俯身案前,为父王研墨。 凌月曾读赵彦端,‘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南风吹酒玉虹翻,便忍听、离弦声断。’ 红袖添香,或正如此番景象。 鬓发散落,凌月抬手轻拂,无意将墨汁染上鬓间。 江凌安顿笔瞧来,便见凌月鬓间一抹黑墨,“研墨也能如此不小心。”遂抬手替她拭去。 凌月却未听清这话,只闻见一股幽幽墨香,却是从江凌安袖中散来,闻之一时鬼迷心窍。她拉住江凌安一角袍袖,不禁软声轻叹:“墨汁儿好香。” 江凌安失笑,缓而抽回衣袖,“往后你便以墨汁为食。” 凌月莞尔,痴痴望着江凌安,笑而不言。 - 月儿? 谁?是江凌安的声音,他何曾这样唤过我? 但凌月分明认得这个声音,属于江凌安。 夜色迷离,薄衫褪尽,指尖触感干燥而温热,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江凌安掌心的茧子。 身体被蛊毒侵蚀后,灵敏异常,肌肤上的触感被放大数倍。 江凌安的指尖如火蛇一般,迅速燎遍了凌月全身,炽热而滚烫。 炽热窜至心口,凌月缓缓睁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回到了黔朝王宫。 一面铜镜映入眼帘,镜中人眼颦秋水,娇嗔满颜,正是凌月昔日的模样。 身后氤氲热气铺天盖地而来,将眼前的景致笼罩其间。铜镜上飞快浮起一层黏-腻的水汽,凌月抬手轻轻擦拭,又一个人影出现在铜镜里。 一转身,江凌安立于身后,寝衣散了一地。凌月细致瞧着眼前人,眉目如画,姿容撩人, 画面交织、缠绵,潮湿而温热的气息弥漫整个寝宫,汤泉水暖如巨浪排击般汹涌。 凌月恍惚间感觉自己被抛至高处,足不沾地,轻盈如燕。高悬于半空而无处可攀,既慌乱又渴望。毫无预兆地,她猛然坠落。 凌月倏尔惊醒,却是阿兰轻轻推了她一把。 “怎么在将军帐中睡着了?” 她适才发觉浑身热汗淋漓,面颊绯色一片。 交融的画面挥之不去,难辨梦境与现实,不过是春-梦一场。 - 六月廿九日,又是个艳阳热天。 未时方过,荣朝大皇子的车马已抵达凌州城门。 江凌安领着十余名亲卫前去迎驾。 远山残阳将暮,一辆墨色方形蓬盖马车缓缓驶入,停在了凌州大营外。 车帘轻掀,探出一名身着碧蓝绣云纹长袍的年轻男子,玉面含光,温润如兰。他缓步下车,衣袍轻轻拂动,风姿从容。 江凌安今日着一袭墨色交领窄袖常服,他提起袍摆,迎上前去,二人相谈甚欢。 凌月今晨未及与江凌安同行,此刻逮着人,匆匆跑至跟前,拉住江凌安一角袍襟。 莫名忆起前日梦境,忙垂首掩饰面上赧然。 “凌安,多年未见,你何时添了个闺女儿?”大皇子剑眉微挑,视线落在凌月身上。 江凌安忍俊不禁,“大殿下玩笑了,前些时日行军途中捡来的。”遂垂眸示意,“凌月,见过大殿下。” “见过大殿下。”凌月循声望去,心中唏嘘不已。 不日前她尚为黔朝送往荣朝的一名质子,尝尽苦头,方得以逃生。 而今深入虎穴,置身荣朝军营,与荣朝大将军、大皇子为伍,可叹人生之路何其变幻莫测。 大皇子赵源倏尔神色怪异,凑近江凌安,附耳低语。 “大荣派往黔朝王庭接质子的使团,本应于五月中旬返回昀京,然迟迟不闻踪迹,却于五月二十日接获黔朝传来的信涵。” “使团及黔朝送质子的队伍出发数日,遭遇劫匪,尽数丧命,那名质子也不知所踪,想必亦难逃毒手。”言及于此,他悄然垂眸打量凌月,“怎么如此巧合,你于这个节骨眼儿上捡来一个闺女。” 江凌安闻言,知晓大皇子如他先前一般,怀疑凌月的来历,遂低声回道:“无怪乎大殿下有此怀疑,当日微臣方一得知质子失踪一事,遂细致询问、观察数日,并未察觉异样。” “这孩子记忆俱损,不明来历。再者,大殿下可曾见过那黔朝公主的画像?并非这般半大小儿。” 大皇子微微摇头,似有所虑,“不曾。本宫只觉此事颇为巧合,恐有蹊跷。” 江凌安颔首,沉吟片刻,“大殿下宽心,微臣已遣人暗中查探,不日或有消息。” 凌月耳聪目明,远远跟在身后,早将二人言辞尽收心底。 当日父王母后双双殒命,她被人下蛊欲炼制成傀儡,幸而命硬,得以逃脱。不知黔朝那方是否知晓自己如今这副形貌? 思及那名青衫人,难免心生忧虑,恐不日将暴露行踪。 又从二人的谈话间获悉,黔朝在质子失踪一事上予以欺瞒。 两人行至营帐,双双落座,大皇子素来宽厚仁慈,侧首瞧着江凌安,言辞悲切,“凌安,黔朝这位新任君王,说来算得能屈能伸,知晓自己方才即位而朝政不稳,不宜与我大荣开战,便自愿将公主送往我大荣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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