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谣眨了眨眼,木呆呆地望着江凌安,似在思虑什么,片刻后,她微微一点头。 如今光景,她正缺一个名字、一个身份。 江凌安的神色略显惊讶,又仿佛松了一口气。 他“哟”了一声,低笑出声,“甚好,不是个傻子。” 老军医同阿兰在一旁也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江凌安遂又朝阿兰点了点下巴,转而对凌月道:“你如今与阿兰同住,算得上些许缘分。” 凌月心觉疑惑,将视线从江凌安身上转移到阿兰这头,便见阿兰面露羞赧,一张白皙面皮染上点点绯红。 “昔日也是大将军带我至凌州大营,是诸葛禹老将军。” 阿兰提及的这位诸葛禹老将军原是凌州边塞的镇守将军,然前些年战死…… “将军。”去而复返的顾柠立于门外,轻声喊道。他大步迈至江凌安身旁,低声汇报:“将军,大皇子的车马已过义州。” 前日江凌安接获京城来的奏疏——大皇子深感边塞将士艰苦,请命前往凌州犒军。 义州距离凌州约二百余里,算着时日,约莫再过五日,大皇子的车马便能抵达凌州城。 江凌安闻言,回过身朝凌月轻轻一点头,温声道:“我先走……” 一语未了,一道劲风乍起,裹挟着一抹光影席卷而来,劲风散尽,营帐内床榻之上空无一人。 凌月觉察一阵劲风拂面,她已身处于凌州大营后方的一片栎树林中,栎树林密,枝繁叶茂而遮天蔽日。 眼前那人身着一袭天青色圆领长衫,领口处绣一朵含苞欲放的兰花。 那身服饰过于刺眼,凌月身陷西山监牢数月之久,每逢睁眼,必然可见。 此人正是沁兰山庄的人,看其身手、行迹,恐是那位常年隐匿行踪的庄主。 据说那沁兰山庄庄主善医理、蛊毒,精通易容之术,无人见过其真实形容。尤对蛊毒之术痴迷不已,已至癫狂之界。 传闻中,沁兰山庄与黔朝王庭狼狈为奸,缘是黔朝王庭的掌权者自愿献上活人,以助其练蛊。 “妙啊!妙极了。” 那庄主眼眸清明,面色喜悦,无端对凌月频频赞叹,宛若邂逅了一枚世间罕见的稀世美玉。 凌月遇上此人,心中暗暗叫苦。从对方的神情与言辞判断,似已认定她便是黔朝那位不知所踪的卿谣公主。 那庄主不待凌月作出反应,遂轻身掠至凌月面前,伸手触碰她锁骨处的那条猩红色细线,动作细致轻柔,神似一位摸骨算命的老先生。 旋即他又倾身凑到凌月颈侧,鼻尖贴上她脖颈处的细腻肌肤,那庄主深吸一口气,叹道:“不愧是沁兰山庄炼出的第二个成品,当真是……味香气馥。” 凌月眉心轻蹙,略微侧头躲闪对方扑在自己颈侧的温热气息。她思绪翻涌,却面染懵懂之色,好奇问询:“第二个什么?” 那庄主敛去面上喜悦之色,质疑道:“你叫什么名字?” “凌月。” “凌月?好名字。” 那庄主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抚摸凌月的头顶,指如修竹,姿势缱绻,顺着她的后脑勺轻轻下滑,宛如家中长辈怜爱膝下儿孙。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倏地拽住凌月的一缕泼墨青丝,仿佛倾尽毕生力气将她往上提起。 凌月遽然双足离地,头皮似欲裂开,然理智叫她放弃反抗,一双眼眸似秋水盈盈,倏尔泛红,娇弱可怜。 神思恍惚间,凌月忆起西山监牢里,那个被她拗断脖颈的青衫人,或是这位庄主的下属。 凌月尝尽青衫人的手段,虽于那日徒手诛杀数人,然全身皮肉骨血俱痛,已是强弩之末,保命而已。 若当下与这庄主交手,虽可保全性命,后续打算或悉数落空。 思及此处,凌月眼眶红润,泪水盈满,竟是抽抽噎噎地哽咽出声。珠泪垂落,顺着面颊滑落至下巴,又飞快跌落。 那庄主见状,眸中漾起明显的疑虑,旋即松开攥住凌月青丝的左手。 凌月骤然跌入野草丛生的泥地,如墨青丝连同头皮被对方扯掉一大片,鲜血沿着发丝与泪珠交融,顺着面颊滑落。 凌月略微仰首,两汪噙满泪珠的眼眸盯着对方,面上浮现无尽懵懂与委屈。 那庄主靠近几步,用手中折扇挑起凌月的下巴颏,宛若在验收一枚方才制成的美玉。 沁兰山庄庄主深谙蛊毒之术,若是身中蛊毒之人,身手不凡、力大无穷,且耳聪目明强过常人数倍;或神智俱损,沦为供人操控的无知傀儡。 “凌月……” 低洼处传来几声迫切的叫喊,那庄主闻言,遂抽走折扇,转身朝喊声的来源处行去。 江凌安一抬头,遂迎上一名身着天青色圆领长衫的年轻人,和对方那眉梢眼角尽显的欢愉。 那庄主居高临下,未语先笑,倏地拉起身后摔于泥地里的凌月,拥在怀里,轻抚她的肩背,宛如呵护他最怜爱的幼女。 他猛地用力将凌月摔向江凌安。 江凌安伸手接住,听闻那庄主嗤笑一声,“还望将军好生照料。”未及众人作何反应,遂拂袖而去。?
第3章 、水中月(二) ◎吓着了吧。◎ 凌月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在江凌安颈侧,纤细手指紧紧搂住江凌安的脖颈。 她抽噎不止,泪珠、鼻涕混着头皮上滴落的鲜血汩汩滑过苍白面颊,悉数被江凌安脖颈处的皮肤和外袍领子沾了去。 江凌安的右手虚虚搂着凌月,左手不知该安放于何处,僵硬落于身侧,面上漾起鲜少于外人面前显露的不知所措。 他瞧着凌月此刻的反应,似是真的吓坏了,遂出言轻声安抚,“吓着了吧?” 凌月已然止住哭腔,唯余轻轻抽噎,纤长眼睫沾染几滴晶莹珠泪。她眨了眨眼,一滴泪珠顺着如玉面颊滚落至前襟,消失不见了。 她声线微弱如蝉翼,“嗯,吓死我了。好疼啊!” 江凌安将凌月抱上床榻,身形略微前倾,凑近细致查看凌月头顶的伤口,赫然可见一条三寸来长的血口子,那一片青丝连着头皮被扯掉了。 江凌安先前只见凌月头顶滴落的鲜血,未曾料伤口竟如此严重,无怪这孩子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儿来。 江凌安安抚似的拍了拍凌月的肩膀,轻缓而有节奏,“一会儿让老军医给你瞧瞧。” 见凌月沉吟不语,将凌安似欲分散她的注意力,遂轻声玩笑道:“不喜欢老军医?他老人家是年纪大了点,性情略微古板。让阿兰给你瞧瞧,你们二人同住一屋,关系亲近。让她给你瞧瞧,可好?” 江凌安言及于此,竟带了几分老父亲哄年幼闺女的宠溺口吻。 凌月抬眸望他,方才哭过的眼眶通红,莹白面颊泪迹斑斑,委委屈屈地朝江凌安点了点头。 江凌安眸色幽深,视线虚虚落在凌月身上,斟酌着字词,“凌月,方才那人……你认得吗?” 凌月颔首垂眸,闻言心下一沉,“我……不认得。”她颤声回道,遂抬眸打量江凌安,眸中漾起一丝委屈。 “他亦并未说认得我,却是说些奇怪的话,还把我摔在地上。”最后几个字混着哽咽声一起挤出来。 江凌安眼底的疑虑未散,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忍,遂轻声安慰:“无妨,先让阿兰为你清理头上的伤口,其余的事日后再谈。” 江凌安这番话让凌月的心情愈发沉重,日后再提…… 她心中暗忖:虽不曾识得方才掳走自己之人,然却知那人乃沁兰山庄庄主。如此情形,如何方能说得清楚? 江凌安起身步出营帐,吩咐今日值守的将士增派人手,加强防守,遂遣人前往医帐寻阿兰。待诸事吩咐妥当后,方才折返。 江凌安遥遥便见于阿兰营帐外踱步的顾柠,行至近处,询问道:“如何了?” 顾柠:“将军。阿兰正为她清理伤口。” 江凌安示意顾柠轻叩营帐门,闻得一声“进”,遂推门而入。 阿兰已为凌月清理完伤口,妥善包扎了,遂端着浸满血污的木盆出了营帐。 江凌安行至床榻边,稍微倾身探了探凌月的头顶,纱布上浸出点点血渍,青丝如云混着干涸的血液凝结成绺铺在枕席上,额角还沾了一抹血痕。江凌安遂转身欲取热水将那抹血痕擦净。 方迈出数步,床榻上的人便有动静。 江凌安旋即回身,只见凌月侧身佝偻作一团,脖颈微微往后仰起,露出一片娇嫩皙白的肌肤。 锁骨处那条猩红的胎记似在膨胀,缓缓裂开,留下一道骇人而狰狞的豁口。 江凌安眉心倏地一跳,僵在了原地。 原本候在营帐门口的顾柠见状,连忙凑到江凌安身旁,被眼前的景况骇得结巴了起来,“将……将军,这,她这,怎回事啊?” 江凌安回过神来,沉声吩咐,“速去请老军医。” 顾柠忙不迭转身跑出门去。 凌月猛地在床榻上支棱起身子,脖颈处裂开的那条口子颜色猩红,却不见鲜血溢出。 她五官扭曲,瞧着痛苦极了,本就煞白而病态的肌肤几近透明,口中发出痛极难耐的呜咽声。 江凌安抢步上前,欲让她躺回床榻上,指尖方才触碰到凌月的胳膊,顿觉犹如被火舌燎了一般,烫人得刺痛,他倏地抽回手。 凌月宛若浑身力气丧尽,遽然滚下床榻摔倒在地。案几上杯盏碎落满地。 江凌安未及多想,即刻上前将凌月抱起来。 凌月浑身抽搐不止,痛苦的呻-吟声自喉间呜咽而出,脖颈上的血口子愈合不及。 江凌安额角起了冷汗倏起,他试探着轻抚凌月的后背,意欲安抚凌月,让她冷静下来。 适才推门而入的顾柠犹如被尖刺锥了屁股一般,猛然跳起,直奔着江凌安扑来。 紧跟着顾柠进屋的老军医与阿兰双双抬眼望去,乍见凌月一口叼住了江凌安颈侧的血肉。这一口肉眼可见的咬得不轻,脖颈处已有细微血丝泛出。 江凌安面部表情抽搐,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然无力自凌月口中脱身,轻喊道:“别愣着,赶紧过来帮忙。” 于是乎,扑倒在江凌安腿边的顾柠、进门后齐齐怔住的老军医与阿兰,纷纷如梦初醒。手脚忙乱地涌上前去,试图从凌月紧阖的齿关下挽救江凌安脖颈处的嫩肉。 营帐内五人乱作一团,两人衣衫凌乱,动弹不得。其余三人神色慌乱,狼狈不堪。 老军医倏地反应过来,强取不成,还须得智取。连忙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针囊,抽出几枚银针逐一刺向凌月右手前臂掌侧的内关穴,意在宁心安神、理气止痛。 众人皆额间热汗淋漓,浑身乏力。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时间,凌月终于缓缓松开齿关,双眸轻阖,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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