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闷热,玉婵索性卷起车帘,一手扶着车窗,仰头注视着翱翔碧空之中的一行白鹭,山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邹家祖上从玉婵的曾祖父一代开始行医,后来家里的几房子孙陆陆续续都搬了出去。 如今杏花村里的老宅早已无人打理,只有玉婵一家逢年过节回乡祭祖时顺带着找人修补修补。 统共十余间屋子,平素都交给一个出了五服的三叔公掌着钥匙。 原先邹家一年到头只正月里才回一趟杏花村给祖宗上坟,顺带着拜会拜会乡里乡亲,统共不过几日便也就回城里去了。 这一回大房的人回得突然,不年不节地,谁也没打过一声招呼,一家子突然大包小包地回来了。 这叫那位三叔公颇有些措手不及。 彼时夜色四合,烟囱里冒出最后一缕白烟,植满瓜果的农家小院里飘出悠悠的饭菜香气。 这头老爷子一家子刚端上碗,正准备吃夜饭,忽然听见隔壁张家的一个小伢儿上门前叫嚷道:“三叔公,城里的邹家老爷回来了,说待会上你家拿钥匙。” 邹老太爷闻言起初还有些不信,与三个儿子对视了一眼,端着碗愣愣地又问了一遍。 “你说谁回来了?” 那小伢儿挠挠头,心道是这三叔公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使,扯开嗓门又嚷了一遍。 “城里的邹家老爷回来了,带着好几车子东西呢。我在村口遇见了,叫我先来给您传个话。” 这下邹老太爷算是彻底听清楚了,嘴里咕哝了一句:“这不年不节的,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 手里已撂下碗筷,腾地站了起来,一面朝仍在灶膛边上转悠的几个妇人道:“都什么时候了,家里的就先别收拾了,拿上钥匙去老宅那头将屋子收拾出来要紧。” 一面又招呼着三个儿子、五个孙子道:“快快快,都别吃了,还不赶紧随我出去迎迎。” 老太爷一声令下,家里头上上下下忙作一团。 这头邹文廷一家刚到了自家家门前,便逢着邹老爷子领着一家子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打着火把,乌泱泱地赶了过来。 邹夫人很是惶恐,不知因自己随意一句话便将人家一家子都召了过来。 彼此间还是勉强笑着相互寒暄了一阵。 这寒暄着寒暄着,邹老太爷的视线从母女几个转到他们身后的马车上,再从马车上转到后面两车行李上,逐渐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 老爷子清了清喉咙,用尽可能轻松的语调道:“文廷这次没跟着一块儿回来吗?” 邹夫人脸上的笑略僵了僵,随即恭敬答道:“老爷他这几日有些身体不适,回头等他好了再亲自向您赔罪。” 邹老爷子了然地点点头,十分通情达理地摆摆手。 “一家子不说两家话,小事,小事。”笑了笑又试探着问道:“这回打算多住些时日吧?回头我让你三婶儿给你们送些地里结的新鲜瓜果过来。” 邹夫人忙说不用,又一番推辞,终挡不住邹老太爷一片热忱,指挥着儿子、媳妇们帮忙搬动行李、打扫屋子。 又好一通忙乱,总算收拾妥当,叫他们一家子有了落脚的地方。 邹老爷子才终于心满意足,摸黑带着一家老小告辞回去。 等到一家子饥肠辘辘回到家,一桌子饭菜早都凉透了,好在眼下正是大夏天的,凉着吃也无碍。 只是邹老爷子满腹疑窦哪有什么胃口。 “这不声不响地回来就算了,还连面儿都不露,这文廷一家子该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夜里邹老太爷躺在院里的凉椅上,手里举着烟管儿,两眼盯着黑咕隆咚的夜空,喃喃自语道。 邹老大正在院子里舂米,闻言不以为然地笑笑,啪的一巴掌打死一只扑在膀子上吸血的蚊子。 “说不准是您老人家多虑了,近来天气暑热,他们城里人精贵,突发奇想回村儿里避避暑也未可知。” 邹老太爷猛吸一口烟,慢吞吞翻了个身闭上眼。 “但愿没什么事才好,回头亭哥儿的事儿还得仰仗他们呢。” 邹家大房老宅。 乡下蚊虫多,玉婵在屋角燃了些艾草,从西屋里出来见母亲还在堂屋里做针线,轻轻走过去挑了挑桌子上的灯芯,在母亲身旁坐下。 “夜里做这个伤眼睛,母亲今日劳累,怎不早些睡?” 邹夫人见她来,放下手里的针线,按了按隐痛的额角。 “我左右有些睡不着,就随便做做省得一闭上眼就忍不住胡思乱想。你妹妹们都睡下了?” 玉婵点点头:“坐了一日的马车,想是累坏了。” 从前玉容认床,换个地方便翻来覆去睡不着。 玉和则因为年纪小怕黑,总要姐姐乳母搂着才能入睡。 今儿她姐妹两个大概都累坏了,几乎是沾床就睡了。 邹夫人看了一眼女儿眼下的乌青,重重叹出口气。 “瞧你三叔公一家子今儿的架势,我都不好意思说实话。” 玉婵点点头,忍不住眉尖微蹙:“只是杏花村就这点地方,咱们这回还不知要住多久,家里的事日子长了怕是瞒不住。今日他们又是帮忙收拾又是送吃食,回头咱们也送些谢礼过去。只是无功不受禄,往后咱们尽量不欠人家人情债。”
第10章 开祠审问 翌日清晨,玉婵代母亲去三叔公家送谢礼。 三叔公邹茂才家的男人一早都下地干活去了,东西是他家长孙媳妇秦氏接的。 秦氏接了礼,笑呵呵将玉婵拉进屋,一面往她手里塞晒得干干的甜枣,一面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妹妹出落得越发有出息了,这细皮嫩肉的跟我们就是不同。沈家姑爷几时回来?这回日子该定下了吧?” 玉婵面露羞赧,只笑着应答。 “堂嫂说笑了,沈家哥哥进京赶考还未归来,旁的我也不清楚。” 秦氏又说:“妹妹来得正好,祖父出门前嘱咐,说晌午请叔婶姊妹几个都上咱家吃,也免得家里费事。” 玉婵再三谢过她的好意,只推说家里还有事要料理就不过来叨扰了。 秦氏又拉着她问长问短,玉婵都耐着性子一一应答,临了又被她追出来塞了一篮子香瓜和一只黍米枕头说是孝敬她娘的。 玉婵拎着篮子从邹老太爷家出来,看看日头都快到晌午,彼时竹篱茅舍间已是炊烟四起,遂加快了脚步朝自家走去。 谁知刚走到家门口,便被一股浓烟迷了眼,紧接着又有一股重重的糊味儿飘出来,推门进去一看,见邹夫人、玉容母女两个灰头土脸地从灶房里跑了出来。 “怎么了?”玉婵有些错愕地看着母亲妹妹问道。 邹夫人有些尴尬地抬手擦了擦额上的灶灰,讪讪道:“没,没什么,我本想着时辰不早了,该烧饭了。一不小心,不小心烧糊了。” 玉容抚着咚咚跳个不停的胸口,指着白生生的一张小脸抱怨道:“阿姊,你不知道,方才吓死我了,那火差点就蹿到我脸上了。” 说完又转头对母亲道:“娘,咱们还是别做了,反正三叔公家的人待会儿就该请咱们过去了。” “不行!” 邹夫人、玉婵几乎是同时开的口。 玉容一脸不解:“为什么不行?三叔公家不是回回都做好了饭菜叫咱们过去吃吗?” 邹夫人无奈地叹口气:“那是从前,从今往后能不麻烦的就别麻烦人家。” 玉容有些不服气地撇撇嘴角:“以后是以后,今日,今日人家都做好了,请咱们咱们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人家一番美意?” 玉婵垂头看了眼手里的竹篮,一脸平静道:“不会了,我方才已经同他们说了今日咱们家里有事就不过去了。” 玉容哭丧着脸:“那晌午这饭谁做呀?” 玉婵想了想,这还真是个问题。 旁的不说,就说他们一家五口的吃穿就犯了难。 邹夫人作为当家主母的二十多年,外头事事有丈夫掌着,家里头也有管事嬷嬷帮着。 丈夫的吃穿都是她亲手照管,可生火劈柴这样的粗活儿却还轮不到她。 而他们姐妹三人打小也是当大家闺秀养着,读书识字自不必说,洗衣做饭却没一个擅长。 玉和年纪小,玩儿心大,好不容易回一次乡下看啥都新鲜,起初还有力气在院子里跑跳。 等到了晌午,闻着从各家烟囱里飘出来的饭菜香,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跑回来眼巴巴地望着邹夫人。 “娘,我饿!” 邹夫人想着方才锅里烧得焦黑的饭菜,无奈地叹口气,牵起小女儿的手。 “和姐儿乖,娘先带你吃些点心垫垫。” 玉婵回头看了眼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邹文廷,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好在精神头看着还不错。 玉容顺着姐姐的视线望过去,有些垂头丧气道:“唉,阿姊,你说爹什么时候才能好?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城里?” 玉婵摇摇头,勉强朝她笑了笑:“肚子饿了吗?进去看看还有什么能吃的没有。” 玉容点点头,正准备进去帮忙,一眼瞥见袖子上方才被火星子烫出来的两个洞,险些哭出来。 “这可是上等的杭绸,上个月过生辰才做的,这就烧坏了。阿姊,我们哪儿会做这些?早知道就不该叫家里的厨娘走了……” 玉婵垂下头看了眼掌心早上用柴刀时不小心磨出来的几个血泡,无奈地叹口气。 “济世堂不在了,家里又没进项,往后咱们一家五口张口吃饭、爹爹吃药都要花不少银子,哪有闲钱请什么厨娘?” 玉容一屁股坐在灶膛前的矮凳上,心中酸涩一股脑涌上来,也不知是为这身衣裳还是为自己,眼泪珠子吧嗒吧嗒掉下来。 “咱们家真就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玉婵看着妹妹,她上个月才刚过完十三岁生辰,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 她蹲下身轻轻拍了拍玉容肩头:“哪儿能呢?眼下的困顿都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这衣裳回头我想想法子,或许还能补。” 玉容抬起一张泪汪汪的小脸望向她:“真的?” 玉婵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擦脸:“嗯,不过这料子精贵,下回进灶房就别穿了。” 玉容点点头,止了泪,又忍不住犯起愁。 “从前我觉着夫子罚抄书就已经很难了,没想到烧饭、洗衣裳更难。” 玉婵从篮子里取出五枚鸡蛋,想了想从前连翘做过的步骤,先将蛋壳敲碎放进海碗里,加了半碗水,两勺盐,搅匀了放进锅里。 “改日我去村里请个人上咱们家帮忙做做饭,洗洗衣裳。不过也不能全指望别人,咱们自己也得学。” 养个厨娘养不起,在村里就近请个人,得空的时候上家里帮帮忙却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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