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调轻扬,想听听柳安予的答案。 柳安予没急着答,她沉吟片刻,手落于膝,琥珀般的眸子轻抬,浑身透露出一种超然的宁静。 “左相还在翰林时,写过一篇策论,皇上颇为赏识,独独对其中‘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句,圈了红。”柳安予顿了顿,道:“皇上留了一句:‘钢刀虽利,不斩无罪之人’。” 她抬眸直视龙颜,眸光明亮一如左相年少般,不畏强权,一腔孤勇。 “臣女,承蒙左相教导,策论里学的第一句,便是这句。先生常念皇上伯乐之恩,多年兢兢业业,未有半点逾矩之想。” “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圣颜之圣,在于皇上仁政爱民、知人善任,而非赦免了谁,抑或是责罚了谁就能损益的。” “王者之心,当能藏污纳垢,化腐为奇。” “更何况。”柳安予倏然微微一笑,纤长卷翘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皇上有帝王柔情,赦免一个无罪之人,换臣女的珍珠蕊绯粉缠花。世人若知,也只会夸耀皇上,情、深、意、重。” 她将最后一个词念得很重,眉眼笑眯眯的,却轻描淡写地给皇上找好了退路。 皇上久久地凝视着她,蓦然敛颚笑了,声音爽朗。 “柳安予。”他指了指她,“你果真应了那句。” “天资卓绝,难得慧心。” * 庭审还在继续,沈忠眸冷如刀,狠狠剜在顾明忱身上。言语间满是羞辱挖苦,还暗暗提醒着顾明忱那日非人的折磨,试图击溃他的意志。 顾明忱战战兢兢,脑子混沌一般,恨不得现在就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早早解脱。 可家人,如同一根弦,在他脑海中苦苦支撑。 他还不能输。 狱中昏暗无光,廷尉反复的质问在他耳畔回响,沉重的铁链拖着他。 倏然,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顾明忱‘通匪’一案,待审......刑部侍郎沈忠,滥用私刑,现革职查办,钦此——”孙公公尖细的太监嗓响起,眼神一眯,搭了拂尘,身后侍卫立即冲上来将沈忠押下。 沈忠恍惚一瞬,不可置信地看向孙公公,“孙公公!这当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公公,公公!皇上明鉴啊——” “带走!” 第24章 24 鹤归巢 秫香馆这一查,可不得了了。 其中涉及的官员不计其数,下至地方巡抚,上至六部,无人敢蹚这趟浑水。委任查案的官员,不是今天有病就是明天有事,都是万般推脱。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用。 皇帝大发雷霆,将事情压在了刚刚解除禁足的左相身上,放言他若是荐不出人,那就继续禁足待着! 所有人都以为左相会公报私仇,狠狠踩当初落井下石的那群官员一脚时,他却荐了他的“爱徒”—— 顾淮。 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皇帝犹疑着,却不得不承认,此刻孑然一身的顾淮,是他最好的选择。 终于,皇帝松了口,距放榜足足一月,顾淮这个探花郎才被委任了官职,授为监察御史。 * 一肩风絮,春未尽,夏初临。 天气渐渐燥热起来,日头照得刺眼,柳安予在太医的建议下,每日出门到南屏山走个一炷香,活动活动筋骨。这身子骨硬朗一些,伤也能好得快些。 轿子每过京门口,便能见到新任的御史大人提着一盒吃食,翘首献上,就为了能与轿中人搭上一句话。 “郡主,顾御史又在那候着了。”青荷在轿外轻言,声调不高,但足以让柳安予听清。 柳安予长发挽起,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脖颈,今日戴了个珊瑚红的耳坠,看起来有气色多了。 她纤纤玉指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平声道:“他愿意候着就让他候着,又不是我叫他在那等的。” 青荷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郡主,微臣今日制了藕粉糖糕,您尝尝?”顾淮局促地捏着食盒,温声问道。 “郡主不喜甜,御史大人且歇了忙案子去罢。”青荷立即接了话茬,不肯接过,轿子速度丝毫未减,就在顾淮面前眼睁睁行过。 柳安予指尖微动,听着外头没有了声音,挑起帘子一角往顾淮那处看去。 新任的御史大人换了绯色官袍,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腰间系着青地荷莲锦绶带,头冠配獬豸角。 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恰如其分的阳光撒在他的轮廓,出门时柳安予瞥过眼看去,只觉得日光刺眼,如今却觉得光影温柔,如化开的金色墨块晕在画卷上。 再好看,跟我有什么干系? 柳安予静静垂眸,阳光透过轿帘的缝隙打在她脸上,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也是别样的风华绝代。 她放下帘子。 顾淮痴痴站在原地,失落地拎着食盒。 柏青眼瞅着自家公子失了魂一般,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公子?公子?” 他一晃神,沉眸将食盒扔给柏青,语气同方才判若两人,“......扔了吧。” “扔,扔了?”柏青愣住。 “嗯。”顾淮将食盒扔到柏青怀里,冷眸凝声,“她不要,我留着又有何用?” 柏青愣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淮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朝中赶。 明明是一晨早便起来做的,怎么说不要就不要就不要了? 柏青看看手中的食盒,确定顾淮没有回头,眼疾手快偷出一块塞进嘴里,这才屁颠屁颠儿跟上。 如此反复,顾淮站了十多日,每日都是精巧的小糕点备着,还有一封书信。 他日日翘首以盼,塞不进吃食,便想塞个书信进去。 他想认错,不料柳安予不想再陪他玩了。 他大刀阔斧,毫不留情地查了一卷总的人名,如今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恨毒了顾淮。 柳安予这日再碰到他时,人狼狈极了。 只见顾淮一身脏烂的菜叶鸡蛋,官帽也被扯掉了,浑身散发着暗暗的臭味,独怀中的一纸书信完好无损。 “青荷,这是怎么回事儿?”柳安予忍不住悄声问道。 “回郡主,秫香馆今日查封了,好些百姓也在闹。许是愤恨过了头,在街上便砸了东西,顾御史的食盒也被掀飞了。”青荷抿了抿唇,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轿子与人擦肩而过,顾淮欲言又止,手在半空不知是拦还是不拦,挣扎几瞬,顾淮认命般垂下了手。 眼尾熟悉地“耷拉”下来,看起来像流浪的阿猫阿狗。 他身量清癯,如松如竹,如玉的指节捏着那张送不出的信,神情无措。 柳安予眸色渐深。 “公子,走罢。”柏青不懂顾淮为何每次都要站这么久,日日来盼,轿中那位分明连个好脸都不曾给过他。 哦不对,连脸都未见到。 柏青心里小声吐槽,面上却还是耐心劝着。 顾淮指尖瑟缩,眼底炽热滚烫的温度渐渐冷却,薄唇紧抿,无奈叹息,“......走罢。” 他转身刹那,身后传来青荷急急的叫喊。 “御史大人!御史大人请留步——”青荷跑得急,跑到近前时还在气喘吁吁。 她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手盖额头遮阳道:“御史大人,我家郡主遣奴婢来收信。” 顾淮怔愣片刻,顿时欣喜若狂地递上书信,手都在颤抖。 “郡主还遣奴婢,转告两句话。”青荷收好信,一五一十地转达着柳安予的话。 “既然选择了一条荆棘路,那便请大人一条道走到黑,决计不要心软,也不要回头。” “入夏味酵得快,大人就莫在这儿耗着了,回去处理得干干净净,又是光风霁月的一个人物。” 青荷言罢,福了福身,又匆匆忙忙地赶回去撵上轿子。 顾淮愣在原地,想了许久这两句话。 光风霁月?他头一次听到用这一个词来形容他,稀奇,可心底突然多了什么发了芽。 他不自觉地敛颚笑了,穿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官服转身便走,柏青连忙跟上。 这边柳安予拿到了信,思索片刻开了封,上面娟秀有力的字体排列整齐,落款是顾淮的字。 她垂眸看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 【郡主亲启】 【微臣有一事,特此禀报......】 第25章 25 入皇陵 【郡主亲启:】 【微臣有一事,特此禀报。】 柳安予的指尖微颤,抚过顾淮骨力劲健的字迹,字字句句看去,眸光渐深。 【秫香馆一事,二皇子决定弃车保帅,沈忠命不久矣。】 【家父亦危。】 ...... 【皇陵先皇后墓中......】 ...... 薄薄一张纸里,顾淮将二皇子的计划和盘托出,他不知哪个消息能对她有用,便把知道的都题了出来。 无需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话。 他有用处,就是吸引柳安予最大的筹码。 到了南屏山,柳安予搭着青荷的手下轿。 “郡主,您慢点。”青荷温声道。 樱桃在一旁顺眉,半撩开帘子。 “带火折子了吗?”她下轿站定,抬眸望向山顶,轻轻问道。 青荷一愣,“带了带了。”连忙从袖中翻找出来递过去。 柳安予的手捻着信的一角,另一只手点燃了信纸,火焰猛窜,她一瞬瑟缩收回了手。 青荷讶异地看向柳安予,不明白为何要烧掉顾淮的信。 柳安予拢了拢披风,面色无悲无喜,风乍起,顾淮的信静静在她脚边燃着,直到火焰渐渐熄灭,地下一团灰烬。 “走罢。”她的声音轻若叹息。 日光下,她跨过那片灰烬,一步一步走向南屏山。 * “我愿意,与李璟成亲。” 柳安予说这话时,长公主还在气,听着柳安予叉起半块糕点放入口中,语气淡淡地说出这句,长公主欣喜若狂,诧异地转过头看她。 “你,你当真?”长公主眸子亮了亮。 柳安予用帕子搌了搌唇,垂眸轻声道:“当真。” “太好了!”长公主捧着她的小脸吧唧亲了一口,抬手连忙叫人拿黄历来看,眉眼弯弯数着日子。 “七月十一,倒是个好日子。”长公主粗略地先看了看,她倒也不急着定下,这事急不得,还要找钦天监的人拿了二人的生辰八字,好好算算才成,她不过是过过眼瘾罢了。 “可以先定亲。”柳安予出奇地开口建议道。 长公主挑眉揶揄,“怎么,今个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你先前不是百般不愿吗,怎么还自己想通了?” 柳安予淡定地喝了一口茶,缓声道:“先前安乐执拗,不愿结亲,主要是想着做女官,如今......倒觉得身心俱疲,不想再揽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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