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明灭发黯,皇帝奋力抬起的手臂终是重重垂下来,虚晃无神的目光落在衣袍和桌案上被鲜血染红的地方,自知今夜再也没有上回越王宫变时的好运了。 不……皇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什么,即将涣散的瞳孔聚起一抹痛恨的光,盯向赵珩:“朗儿举兵谋逆,是你在背后教唆?” “父皇行事偏颇,二皇兄怀恨已久,造反是迟早的事,怎么反而怪到我头上了?”赵珩表情无辜地摇摇头,“若非我及时赶来救驾,只怕父皇活不到今夜呢。” “你!”皇帝气急,又咳嗽不止,咳得身体颤巍抖动,无力支撑,慢慢从龙椅滑落到地上。 德妃惊惧大喊:“皇上!” 皇帝喘着粗气,喉咙里瘀血卡着,只能发出噫噫呜呜的古怪声响。 德妃愤然瞪向赵珩,破口斥道:“你这是造反,是弑父!名不正言不顺!柄儿,我的柄儿到底在哪?听到为娘呼唤还不快来拨乱反正!” “聒噪。”赵珩眉心微蹙,不耐烦地挥挥手,黑鹰便撕下一团粗布把德妃嘴巴给严实堵住,“客客气气”地抬了出去。 德妃以为命不久矣,双腿双手一起用力挣扎,那架势比过年待宰的猪还要猛烈几分。 黑鹰板着脸,冷幽幽道:“方才齐王跪在咱们殿下面前,苦苦哀求殿下留您一命,并发誓永不回京,往后子女亦不袭爵享有食邑,咱们殿下宅心仁厚,点头应了。若是娘娘不识趣,只怕齐王今夜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封地啊。” 德妃闻言,如遭雷击,剧烈挣扎的力道猛地停下来,彻底安静了。 儿子不争,她费心费力地折腾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夜空上浓云翻滚,闪电乍现,承恩殿鸦雀无声,虽不见刀光剑影,鲜血淋漓,然众人都知,天要变了。 次日早朝,一道皇帝年岁渐老,深感身疲体乏,又因过于思念先皇后,决定让位移居暮云山的圣旨颁下来,文武百官为之震惊,有鲜少几个提出迟疑的,也都被另一股大肆称赞皇帝与先皇后夫妻情深的高歌颂词淹没殆尽。 太子继位掌权乃是大势所趋,这节骨眼,识趣的不会赌上家族荣华前途去惹不痛快,不识趣的,譬如魏国公,早被罢爵抄家,沦为疯言疯语神志失常的罪臣。 有此为鉴,杀鸡儆猴,谁还敢轻易出头? 一月后,赵珩登基为帝,改元永清,大赦天下。 与此同时,太上皇昏昏沉沉地蜷缩在出城前往羡陵的马车里,除了负责护送看守的暗卫,身边仅有一个六十上下的老内侍跟着。 马车行至繁华街巷,热络的叫卖声和鼎沸人声喧嚣入耳,太上皇被吵得头疼欲裂,勉强睁开眼,隐约听到孩童用清脆稚嫩的嗓音传唱着什么。 老内侍默默把车帘掀开。 太上皇用力伸长脖子,却只听得几句民谣唱着:“不爱江山把权弃”、“独念亡妻甘愿入地宫”…… “逆子,这个胡编乱造的逆子……噗!”太上皇怒得又吐出一口黑血,浑身瘫软趴在车板上,不断抽搐着,再也爬不起来了。 - 前朝登基大典尚未结束,宜春殿内,冬青和梅香正指挥人搬运各样物件装上马车,今日便要送去坤宁宫。 宋知意美滋滋地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望着玉兰树旁两颗茂盛的橘子树,琢磨着要不要再给它们搬个家。 殿外有个宫婢急匆匆来到面前,宋知意以为是赵珩回了,惊喜起身,却未料,宫婢传话说:“陈太傅在湖心亭,想要见您一面。” 宋知意有些不解,不过还是快快地出门了。 时值六月初,湖心亭春光正好,陈太傅白发苍苍地立在湖畔,却似一颗快要朽矣的老树,见到知意,拱手一礼:“见过太子妃……瞧我,真是糊涂了,如今您已贵为皇后娘娘。” 宋知意笑着扶陈太傅起来,一点架子也没有,亲切问:“太傅寻我,是有什么事么?” 陈太傅打量着知意还有些属于少女清纯稚嫩的脸庞,叹了一叹,不答反问:“您可知殿下登基后,做了什么吗?” 宋知意摇摇头,“前朝的事情殿下不说,我自然不会多问。” 陈太傅苍老但仍旧睿智的眼里流露出赞赏,但想起今儿新帝登基后的所作所为,眉头又皱起来,惆怅说:“殿下尊先皇后为母后皇太后,再下旨册封您为皇后。” 宋知意暂未听出什么不对来,不明白陈太傅为何惆怅,直到听得下一句。 “殿下,废了后宫。” 春风拂面,杨柳依依,陈太傅的话眨眼间便随风消逝在耳畔,宋知意如同听到什么天方夜谭,愣在原地,震惊得长久回不过神。 废了……后宫?! “殿下说,这是太上皇退位前留下的口谕,再有钦天监观测天象所得,天意指示,必得如此方能保大晋朝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可太上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夫相信您也心知肚明。” 陈太傅转身看向宋知意,一张纵横交错遍布皱纹的脸上有无奈,也有期许。他好说歹说,劝不住赵珩,只能来劝赵珩放在心尖的女人。 宋知意隐约明白,陈太傅特意叫她过来,是为什么了。她内心为那句“废了后宫”久不能平,极力用冷静的语气说:“殿下登基为帝,金口玉言,我怎好再去劝他收回旨意?太傅,我不欲同你说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站在我的立场,我……” 宋知意顿了顿,眸中闪过纠结和犹豫,片刻后,还是落落大方地说出口:“殿下如此待我,我受宠若惊,万分欣喜,深感更应珍重这份情意。我无法如你所愿,劝说他收回旨意。” 陈太傅脸上的期许一点点淡下来,和蔼的语气也变得肃穆:“从古至今,从无后宫独有皇后一人,此举有违祖制,乃是置皇族子嗣、朝堂江山于危墙之下,便是普通商贾之家,也会为了稳固家业而三妻四妾,繁衍后代。你年纪小,所思所想终究稚嫩狭隘,可你要当皇后,就不得不为天下、为大局考量。我料想今日便是你父母双亲在此,也会赞许老夫这番教导。你也得想想她们,你深居华丽宫殿,时刻有帝王庇护,流言蜚语自然说不到跟前,可她们终究是要活在京都的。” 这番话真似一座巍峨大山,沉甸甸压下来。宋知意竟被说得羞愧难当,咬唇沉默了。 她终究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 陈太傅取出一个锦盒,缓和语气道:“当初老夫向太上皇举荐你可做太子妃嫁入东宫,便是看重宋家家风,你父亲不会教出恃宠而骄忘了分寸的儿女。劝说殿下收回旨意一事也不急,你把这忘忧草拿回去,给殿下服用,让殿下放下儿女情长,清醒理智些,他自然会有定夺。” 宋知意犹豫着,没有接。 陈太傅顷刻又威严地逼迫:“敢问太子妃,是想当一代祸国乱君心的妖后流传千古吗?” “太傅言重!”宋知意神情焦急,纤弱的双肩忽然覆来一抹不轻不重的力道。她茫然回身,看到了一身蟒袍、眉眼温润的赵珩。 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仿佛一下子找到归宿,安定下来了,有些委屈地低哼一声。 赵珩安抚地揉揉她肩膀,看向陈太傅时,眼神已变得鄙夷:“老东西,你当我是死的吗?这么欺负一个小姑娘?” “老夫岂敢!”陈太傅一脸冤枉。 赵珩冷哼一声,直接抽走他手里的破锦盒,干脆利落地丢进湖心。 “哎!”陈太傅急得要跳下去捡,宋知意下意识拉住他,皱眉忧心道:“您这一把年纪,小心点呀!要捞叫侍卫来捞便是。” “你懂什么?那可是千金难换有奇效的灵药!”陈太傅语气急切又责怪。 赵珩深深蹙眉,索性握着知意的手收回来,冷声说:“枉费你活到这个年头,若她当真狭隘自私,早就随你怎么跳,最好一把老骨头葬身在这翠峦湖!” 陈太傅脸色难看地僵在湖畔,没了动作。 宋知意难为情地拽拽赵珩袖子,赵珩冷眼瞧着陈太傅,继续道:“今日我最后一次挑明了说,从我开始,后宫只有皇后。我不需子嗣成群,手足残杀,日后有一子能继承皇位便好。至于天下江山,既然祖制不许后宫参政,前朝亦没有女子入朝为官,天下江山是否安宁又与她有什么干系?若太傅意在开辟后宫参政,女子入朝,我亦不是不准。” 陈太傅顿时急得嚷道:“老夫从无此意!” 他知道,这事赵珩不是干不出来,那更要乱了千百年来的祖制规矩! “所以你今日拿这些莫须有的大局来压谁?” “我……” 陈太傅老脸一青,哑口无言。 赵珩话语威严郑重,掷地有声:“我的妻子冰雪聪明,蕙质兰心,善良仁慈,坚韧勇敢,便是遇到塌天大祸亦能谋略得当,沉着冷静,我若没有她,便没有今日,这样千好万好可遇不可求的姑娘,日后只会是名垂青史的一代名后。” 陈太傅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赵珩言罢,牵着呆住的知意转身离去。 年轻的帝王霸气侧漏,杀伐果断,春风吹动他金线绣着龙纹的袍角,带来一阵冷厉。 陈太傅思及被强行打发去地宫守墓的太上皇,后脊无端冒出一阵寒意来,今日冒死劝诫无果,只怕来日项上人头不保。 活到这把年纪,陈太傅不惧死,却不得不考量家族后辈,当即惶惶跪下请罪道:“老夫失言,多谢圣上不杀之恩!”
第93章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 赵珩看在陈太傅自幼贴身教导,事事为他考量筹谋,某种程度上亲如父亲的份上,才耐着性子,隐忍不发。 若换作旁人,早治个以下犯上出言不逊的罪名给拉下去了。 宋知意从呆怔里回过神,扭头看了眼长跪不起的陈太傅,扯扯赵珩袖子道:“太傅也是一番苦心,我并不介怀的。” 赵珩脚步顿了顿,神情有些严肃地问:“所以你也觉得老头子说的在理?” 废除后宫的旨意颁下来,前朝已闹翻了天,群臣所言也不过是陈太傅那番话。他恩威并施,将这质疑的浪潮死死压下来,是以才回迟了。 可若是心爱的姑娘也觉得他此举不妥,要帮着外人来劝他收回成命,那他为她、为她们的今后义无反顾对抗亘古不变的祖制和群臣激昂的言论,又还有什么意思?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向来最伤人心。 等待回复的每时每刻,赵珩那颗心都在焦灼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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