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他面上总是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便如闻人策曾经那般,每时每刻皆覆有一张假面,令人觉得既亲近又遥远。 他好似对她极为了解,然她却对他一无所知,毫无印象,难以琢磨此刻他心中到底想的是些什么。 她神情蓦然有些古怪。 若他真是有意发难,其实不必再为她留下甚么回旋余地,只需态度强硬地强扣下她便是。 可她虽有心想要试试他,却也犹豫,怕此番言语,恐怕会惹恼身前之人。 犹豫半晌,季书瑜最后还是选择缄默,收回了目光,抛去思绪,徐徐转身迎着海风朝登船梯走去。 那垂落腰间的墨发随着动作飘扬,轻拂过男人身前,留下几分浅不可察的余香。 只留下身后那人独立于凉风之中。 嬴殷静静地望着她逐渐远去,目光晦暗,仿佛隔过那缥缈烟云,望入暗沉夜色将褪未褪的漆黑穹宇。 唇边笑意仍未褪去,然披风之下,修长的手指不自觉用力,一只白玉簪倏然于掌中碎作几段,最后化为齑粉,于指缝间轻轻落下。 点点深红血滴落于沙土,潮水轻拍而过,轻易便冲刷去痕迹,全不留一丝污秽。 又是如此。 他的玉奴,所回报给他的, 似乎永远都是这般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 看似慧黠温驯,七窍玲珑,然出阁历练半载,实际仍是一块不甘被打磨的冰冷顽石。 为何就是不明白呢,闻人策瞧着再是光风霁月,待妻子用情再深,然一个生于世家的嫡出贵公子,自小浸淫名利世故,能稳坐郡守之位,又如何当真会是个澄澈明净之人呢。 这所谓的浊世佳公子,手握大权,久居高位,早为野心的蔓所牢牢缠绕桎梏,完完全全地沦为了他的同类。 而同样,冥冥之中他也注定会同自己一般,为了自身利益,而待她有所提防,有所隐瞒,有所愚弄,甚至……还有所图谋。 世间倒确有不少甘为情自戕,或是有情饮水饱的痴人,然他们这些上位者却绝无可能成为其中之一。 如若闻人策当真是提前察觉了异样,那他断然会于暗中备下后手,绝无可能为了甚么缥缈情意,而沉默地任由枕边人算计,取下自己首级去作她的风光名声,珠宝收藏。 玉郎凉薄,非是良人。 她此番,注定是要做无用功了。 嬴殷眼底波澜明灭,唇边勾出一个稍显嘲弄的笑。 然下一瞬,视线之中,却见远处那道身影蓦地停下了脚步。女子静默地伫立于船梯之下,似乎因瞧见了什么,身形竟是有几分僵硬。 他收回思绪,徐徐上前,目光掠过她径直望向甲板之上。 瞧见那熟悉的面容,他神情古怪,眸中泛出些许显而易见的凛冽寒意,唇边笑意减淡,却问:“哦,闻人公子……是于何处寻见的?” 甲板上,立于人质身侧的暗线如实答复。 不想,却是同季书瑜先前所报出的方位一致。 两人神色各异,闻言皆一阵静默。 嬴殷神色幽幽,笑问:“那如何先前去搜查的人,却是无功而返?” “此事,属下也不知,许是先前那人没搜查仔细……”暗线神色茫然,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僵持间,季书瑜轻吐出口长气,却不管二人正在对话,回首望向嬴殷,面上神情执着。 “如今人已寻到,那君子是否也该践诺,允我上船了?” 男人眼角轻挑,缓缓侧首瞧向她,神色莫测,修长手指不自觉地笼上腰间香囊,轻轻捻动。 她语气太过平缓,神情亦是格外冷淡,似乎对那将落入他掌中的人质全然不在意。 如若一汪掀不起波澜的死水,除去表面厚重青苔,才叫人恍然发觉,其早已剥离了所有生机。 可那不是她的枕边人么。 眼下她情绪抽离的这般果断,嬴殷心绪复杂,一时不知是喜是怒,却也生出些许类似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微妙之感。 跟前,佳人长身玉立,神情平静,对外人探究的目光不闪不避。 那一袭华裙艳丽似火,点燃了暗沉夜色将褪未褪的漆黑穹宇,一直蔓延入人晦暗眼底,缓缓沉入心间。 那火愈烧愈高,愈烧愈旺,势头之大,几乎要将人心窍彻底焚穿。 他不自觉地屏息,先一步转开了目光,默了一瞬,方才抬手示意暗线。 “下船。” 见他似已是默许,季书瑜方才收回目光,略感疲惫地阖上了眼。 不过,这宝船足有三十尺之高,如今要叫一个手脚皆为人束缚住的人质自行下梯,却是极难。 她缓过神来,又仰首望向甲板,却见那暗线得令后,垂首估算了一番水面深度,竟是带着人质绕过船梯处,径直去往了船首。 雪衣于黑沉夜幕中无比刺眼夺目,人影位于船头,墨发飘扬,隐有下坠之势。 “等等——” 她眼皮轻跳,意识到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心脏猛地一抽,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身,别开了眼。 不想视线转移,却又为眼前另一道身影所占据。 鼻息间嗅到一阵清冽冷香,她身形僵硬,抬眸望去,却见嬴殷不知何时已距离她极近。 他微垂下首,叫她几乎能清晰地瞧见他根根纤长睫羽。 耳旁声线低沉,淡声言道:“来时为玉奴备了礼,存于袖中,自己取罢。” 礼? 季书瑜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犹豫半晌,方才慢吞吞地伸手探入他袖间,摸出了一块玉令。 她正垂首仔细端详,不想嬴殷修长手指划过掌心,竟是径自取过了那物,动作堪称温柔地弯身为她系于腰间。 玉令白净通透,瞧着便是价值不菲。季书瑜垂眸打量,抿唇不语。 系好玉令,他亦并无解释此举之意,吐息平稳,只以平和的声音同她言道:“如今可以上船了。” 二人沉默地对视,对于耳边激起的水声置若未闻。 嬴殷面染几分笑意,眼神诡谲,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祝愿淑女,一路顺风。” 此言落地,周遭明明俱是空旷无一物的沙地,然季书瑜却直觉自己好似为一道隐于暗中的视线所窥视,幽凉之气陡然攀上脊骨,丝丝密密地缠绕于心头,长久不散。 这阴寒来的迅猛而无理由,她心下略感诧异,不自觉地抿紧了唇,微微朝后退开一步,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 “我一人怕是应付不了这大船,不知君子可否为我留些驶舵的人手?”她斟酌几番,如是言道。 得到他允准,季书瑜方才收回目光,微提裙摆,径自上了船梯。 全程未有一次回首打量水中情形之意。 船只终于启动,缓缓驶离了岸边。 她静默地立于甲板之上,华袖为风吹动猎猎作响,任由鬓发飘扬缠绕住珠钗,只是抬首望着天上月轮。 时辰要到了。 半刻钟之后,远处天边倏忽爆发出一道鸣铎之声。她心头狂跳,徐徐回转过目光,望向岸边。 几乎无需刻意寻找,只是一眼,便能于人群中瞧见那道格外出挑的身影。 他雪肤墨发,气质沉静,此刻亦是恰好抬首朝她所在之处望来。 微凉的唇,温柔的眼,与昔日权势斗争下练就的处变不惊,似乎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派清绝矜贵的上位者姿态。 然现在,昔日那份疏离淡然的沉稳却悉数瓦解崩塌,玉郎形容狼狈,雪衣染血,然目光却一如从前,似月光般澄澈和煦,安静稳妥地停落于她身上。 好似这一眼,便是他此生所求。 季书瑜手指攥住袖角,立于船栏处静默不语。 耳边是兵刃相接,杀声震天,几欲撕破这暗沉夜幕。 她闭了闭眼,极力平息胸中那股郁气,之后又转开目光,再度抬眸往打斗人群中望去。 刀光剑影,血花四溅。 一如她先前所料,混战人群之中果真有不少眼熟面孔,是昔日鹿鸣山上的那群匪寇。 人来了……他不会死了。 一切回到正轨,双方势力顺利对上,缠斗不休。 只是,最后还少一位黄雀。 狂风吹拂,将她发间的一支珠钗带落在地,听闻响动,季书瑜蹙起眉心,后退一步弯腰将之拾起。 然等她再度抬头,却见远处搏杀的人群之中,突有一道高挑身影徐徐步出。 他手持长刀,面上覆一张铜制面具,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熟悉之态,令她心乱如麻,不自觉地屏住呼息,几乎不敢再定睛仔细辨认。 “这、怎么可能……” 那人并未亲身进到混战之中,反而抱着长刀,立于水中,似感受到她的目光,淡淡抬眸朝她所在之处望来。 玉郎与山匪,此时此刻,视线皆落于她身上。 意识到此点,这一瞬,季书瑜只觉通身血液骤然逆转倒流,一时如坠冰窖。 “梅、薛、温。” 她惊疑不定,不自觉地上前几步,想要再仔细辨认。然那人却若突然失了兴致,先她一步收回目光,似对宝船不甚在意,径自转身离去了。 她后退几步,腿脚不稳,几乎是跌坐于地面。 如何,会这般…… 难道她从一开始便猜错了方向。梅薛温, 竟当真不是闻人策? 如若他是,那方才穿着雪衣,神情平和似欲从容赴死的‘闻人策’,又是谁? 到底,是哪步出了差池? 第79章 阴阳两隔(已修) “瑜与珏,二玉相合…… 愈近破晓, 天色愈是浑黑。 海上升起茫茫大雾,给这片辽阔无垠的水域增添了几分幽深和迷离。 尽管季书瑜未曾设下甚么目的地,然船只于海上迷失方向太久, 仍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 女子衣着单薄,若对周身飕飕而过的寒风全然未觉, 她舍下安憩雀室的闲适, 拿着海图独自立于甲板上眺望。 眼下周遭的雾太大, 可见度极其低下,恐怕只有等待日出才能判断他们如今所在的方位了。 待庆心上至甲板, 见到的便是眼前这幅场景。 她自二人离去后便悄悄溜出了暗室,之后又乔装成舵手, 跟着人群上了船, 如今面上伪装尚且未曾卸去。 感受到一件披风落于她肩头, 季书瑜回首,辨认出她,颔首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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