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路被连日雨雪浸得湿润不已,簇新的乌金靴子一踩一个印,虞令淮手上的力道因此重了些,与她十指相扣。 沿着果子街走了几十步,容绪才轻轻开口:“我心里好像在打架。” 她的声音溶在东风里,虞令淮险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但容绪眉间隐隐的烦忧提醒他,这是真实存在的。 “那谁打赢了?”虞令淮停下步子,同她站在一株腊梅树下。 容绪望了望不远处,能看见将军府门口人影幢幢,大约是门房知道他们回去,早早出来相迎。 虞令淮抬手折下一支还是花骨朵的梅花,低头把玩嗅闻,也因此不动声色地遮挡了容绪的视线。 这下,她眼前只剩下他的胸膛。 容绪嘴角微动,没有出声,足下却往他那儿又近了一步,探手抓住他氅衣的系带,好似这样能够产生一个不远不近的连结,将他的胆气借一些给她。 曾几何时,见自己的阿娘都需要额外胆气了? 容绪想,自己是怨过阿娘的。 即便现在得知阿娘假死是为了给阿爹报仇,给大鄞雪恨,但心中仍是别扭。 耳畔是虞令淮在絮絮叨叨:“落了一场雪,腊梅像被洗刷了一遍,这叫一个晶莹剔透啊。那诗怎么念的来着?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你说诗里写的是这种梅吗?江南比上京暖和些,想必梅花种类更丰富罢。” 吵死了。 但是莫名让她心安。 容绪长出一口气,拉拉他袖子:“走了。” 无论放在哪一家,虞令淮都是极为合格的女婿。嘴上热闹,岳母大人岳母大人叫个不停,后序还跟着一串礼,衣食住行娱样样考虑周全,大箱小箱堆满院子,面子里子都有。 他也是极懂眼色的女婿,借口去容屿阿兄的练武场瞧瞧,让出一片母女相见的场地。 阿娘戴着一张软皮面具,走来时明显看出腿脚有些不便。 容绪只看了一眼,便湿了眼眶。 目前还未对外公开阿娘的消息,住在自己家里还要戴面具,容绪心下不忍,当即上前要为阿娘褪去。 阿娘抬手一阻。 容绪怔忪片刻,嗓子忽然哽住,乳燕投林般扑进阿娘怀里。 “阿娘脸上也受伤了,不愿我看到,对不对?” 泪珠子不受控制地滴落,顺着衣领滑在阿娘后颈。 “宫里有位女医特别擅长治伤祛疤,之前我请她给宝珠看过,用的是特制药膏,如今宝珠身上的伤淡了许多。” 容绪迫不及待讲着,“我将她叫来给您看看,好不好?” “好啊,”倪鹿珩笑着轻抚女儿头发,“不哭了不哭了,为娘纵使伤了残了,照样骑得动马,没事的。” “不过,宝珠的伤是怎么回事?我从北晟一路回来,听说她跟镇国公府闹上公堂了。” 倪鹿珩拉着女儿坐下,一面爱怜地给容绪擦泪,一面细细看女儿这几年的变化。 在儿女交友方面,她向来开明。若有容屿或容绪的友人来府上做客,她总是最热情的一个。 虽然厨艺不精,但会提前让人去杨楼、樊楼叫上一桌顶好的席面。有硬菜、场面菜,更有孩子菜——饴糖之类的零嘴供应不断,哄得孩子们欢呼雀跃。 若孩子们留宿将军府,倪鹿珩更是命家仆准备两间房。里头跟大通铺似的,爱怎么躺怎么躺,就算是抱着软枕打仗也不管。因此数年前孩子们最爱来容家做客。 容绪最好的两个朋友衔月和宝珠,倪鹿珩对此印象最深,听女儿讲罢,唏嘘不已,面上亦有几分心疼。 “那孩子性子软,跟个面团似的,这回立起来了也好,死面疙瘩放外头吹上一夜也会硬得像石头,一砸一窟窿。” “你说她搬到外面住,具体在哪儿?若她肯的话,可以把她接到我们府里,或是我常去看看她,帮衬帮衬。” 容绪靠在阿娘怀里,一一回答。 她想,宝珠常说希望成为像她一样的人。其实她也在循着阿娘的足迹往前走。 阿娘自幼失去双亲,六七岁时就能在鱼龙混杂的集市上谋生,后来走镖、从军不在话下,更别提还独自完成了刺杀功成身退。 这般强大的阿娘,依然有一颗柔软的心,会把她的朋友当做女儿一样疼惜。 一切都是那么好,若是……若是当初和她说一声就更好了。 容绪抱紧阿娘腰身,并没有袒露自己的心迹。 如今楚王下了大狱,三司会审还未给出最终结果。这么多年楚王涉及的可不止一两桩案子。 对于聂氏的捧杀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前阵子京兆府接连遇到击鼓鸣冤,百姓状告聂氏子弟强占田地,欺男霸女,皆被虞令淮高调地压了下来,事后轻轻揭过。 卫国公受宠若惊。只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两三次之后,卫国公回过味来,连夜递了牌子要见聂太后。 不料,聂太后只遣宫人回话——她上了年纪困乏不已,改日再见。这下气得卫国公跳脚,面红耳赤不管不顾站在宫门口大骂:“我还是你兄长呢,你上了年纪,那我呢?!” 此举疑似聂太后与聂家割席。 朝中本就有不少文官的心被聂太后收服,他们与聂太后一样,更加推崇先帝的仁政,皆认为虞令淮太过严苛,新政操之过急。然而见此情形,文官们摇摆不定,暂时作壁上观。 卫国公更气,嘴上一连生了三个疮,告假不出门。 此类种种,虞令淮毫无遮掩之意,在席间就与容绪、倪鹿珩谈起。 倪鹿珩心知,他确切是将她们当作自家人。 用过饭后,倪鹿珩将虞令淮叫到一旁,不知说了什么。 容绪在马车上追问,虞令淮只说回宫再告诉她。 这胃口吊的,容绪险些翻脸。 女医柔则住在碧梧宫多日,容绪与她已经相熟,一入宫就让聆玉去请人,另从库里取了不少药材一并送去将军府,只盼阿娘的腿疾能快些好起来。 忙完这些,见虞令淮提了壶酒进入内室,容绪有些诧异。 “岳母大人身上有伤,不然我在席间就要敬岳母大人一杯,不,三杯!” 虞令淮上过战场,真刀真枪与北晟人拼杀过,知道对方骨子里流淌的是怎样的血液。 那位名叫斡尔察的北晟大将更是参天般魁梧的身材,据说皮糙肉厚到普通的茅箭刺上去都毫发无损。 是以,虞令淮连连叹服。 “岳母大人手底下还有一支队伍,男女老少都有,共同点是和北晟有世仇。沛沛,你说我这个皇帝坐在紫宸殿上听那些文官打机锋,臣民倒是连命都豁出去……真想披甲上阵,亲自把北晟彻底打服。” 御驾亲征的想法,他早就表露过。 原本秋猎就该一扬君威的,孰料遇刺不说还昏了过去,虞令淮要脸面,外加年轻气盛,这些日子来的蠢蠢欲动谁都看得出。 对此,容绪只淡淡瞥他一眼。 “蝼蚁尚且知道分工合作,各司其职。你是大鄞的君主,牵一发动全身。” “喔。” 虞令淮自斟自饮,“我也就是说说。上战场的时候岳父大人和阿兄都怕我出事,叫人护着我看着我,我反倒觉得自己拖累了他们。受了伤,我也是真疼,那带着倒钩的箭头一拔出来真是要了半条命,比夫子打手板要疼多了。” 容绪很少听他讲这些。 从前他乐衷于树立英武伟岸的形象。还记得他第一次从北疆回来,跟容绪说的是他一箭射穿了北晟人的手臂,后来阿兄无意中提起,容绪才知手臂是真射穿,但虞令淮自己的胳膊也震麻了。 “我以为你不知道疼呢。”容绪觑他。 “那怎么可能,我有痛觉。”虞令淮饮过几盏,微有酒气,却没有醉,眼神还是清明的。他看着她说:“看到你哭,我也会疼。” “我没哭。”容绪扭过头。 虞令淮似笑非笑:“我可没说你今日哭。” “陪我喝点。”他另斟一盏,推至容绪面前,还很具有智慧地说:“聆玉被你支去将军府送药了,没人拦你。喏,罗浮春,南方的酒,好喝。” 他今日话多,谈起很多从军时候发生的事。 不过总体来说脑子还是清醒的,御驾亲征之事只是讲讲而已。 还跟她讲秘密,说他发现有两位老臣表面上不对付,其实私下坐在一起对弈品茗,对此他抱怨道“是不是主少臣疑的缘故?在我面前演什么演。” 又骂朝臣,从参知政事到起居郎,只要是惹他不高兴的,都要挨骂。 “沛沛,这是我的不二法宝,看谁不顺眼,骂就是了。骂出口,心里舒坦,下次还能面不改色和人家说话。” “你文雅,讲礼,连骂人的词都只有那么几个。”说着,虞令淮笑了声,“要是让阿兄听见,又要说我教坏你。其实我觉得就是因为你不够‘坏’,才会给自己委屈吃。有什么不高兴憋在肚子里,迟早憋坏了。” 容绪神情复杂地看他。 尔后,自顾自饮酒,喝得很凶。 虞令淮手掌抚在桌面,把她不慎洒落的酒渍一点点抹去,低声道:“岳母大人让我给你带一声对不起。” 容绪猛地抬起头。 “岳母大人说她是胆小鬼,做不到当面道歉,她恳请获得你的原谅。” 容绪偏过头去,鼻尖泛起一丝红。 见她的反应,虞令淮也算彻底明白过来,为何容绪回京后好像和他有了距离感。 她在害怕。 怕被再一次抛弃。 而她的性子是与其被抛弃不如从未得到过。 “你会觉得我矫情吗?”容绪开口时声音很轻,很缥缈,更像是自言自语,“小时候爹娘都在军中,哥哥也早早被带去历练,我一个人在家,围满了家仆哄我开心。他们跟我说爹娘、哥哥去打仗了,打坏人,为国争光,光耀门楣。我不懂什么是门楣,只知道旁人都有爹娘陪伴,只知道爹娘回家时一身药味。” “长大后,我以为我长大了,可是好像只有岁数的增长。” “哥哥能很快接受阿娘的离开,我却在会稽哭肿了眼。” 那日的情形容绪至今还记得。 她一身缟素在灵堂为父亲烧纸,请来做法事的僧人咪咪麻麻念个不停,整个会稽郡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丧仪变成名利场,他们交换着消息,笑脸哭脸的转换只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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