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闪过一道挺拔的长影,黑衣湿透,却毫无瑟缩之态。 “现在去追殿下回来,还来得及!”身后男人平静地说道。 我脑中闪过明贵妃那双透着微蓝莹光的眸子,嗤笑道:“崔教主帮贵妃娘娘靠着易容术离开越州,这次军情想必跟她不无关系。既然崔教主早有打算,何必还劝我追回殿下!” 崔缇愣 了片刻:“原来你早就发觉了。龙困浅滩遭虾戏,这或许是明贵妃的引龙之计,只是到底燕云州形势不明,殿下此去,吉凶难定。” 当日齐沐疯得厉害,我去寻过“明贵妃”,那人除了待我冷淡,还有一处破绽,便是眼眸的色泽,那人是一双榛果色的眼睛。 “你助贵妃逃出越州,可有让殿下知道?” “并未告诉殿下,殿下顾虑太多,若他知道明贵妃所为,怕是不一定会前往燕云州。” 我坐在马车上,有那么一刻,也极想下车见齐沐。只是我怕一旦见他,就不舍离别。 当日明贵妃说齐沐要远远避开是非之地需要一个契机,我笃定燕云州的内忧外患便是助齐沐逃离樊笼的契机。 燕云州虽形势未明,却远远好过越州。 与其在宫里被那无形的钝刀子日割月削,倒不如远上燕云州,或许真能保全一条性命。 长久的静默被崔缇突如其来的笑声打破:“世子妃好手段,蓬莱州州牧解千愁正挖地三尺找一个张姓小孩子。” “你是如何知道的?你有告诉殿下吗?” “尚未。当我要告诉殿下某个消息前,一般会斟酌殿下会不会将状况弄得更加糟糕。” 我向来不喜崔缇,却忍不住笑了:“殿下心顾万民,自然同你的眼界不一样。” 崔缇亦冷笑:“就怕殿下顾得了天下,却顾不了自个儿。” ※ 过了些时日,解千愁那边终于有了眉目,我特地至外州密会。 一见面,解千愁面有愧色。他告诉我,自己有个弟弟,因为家里穷,从小过继给了村中大户。那大户姓张,因此自己这个亲弟弟也就改姓了张。只是后来解千愁有了官身,那大户过意不去,又寻思把孩子送回解家。就是这个节骨眼,解千愁的弟弟被四处游荡的韩林儿看中,央告张姓大户可以让孩子跟着自己炼丹修道。 “臣只认定弟弟姓解,哪知道那韩林儿要寻的正是舍弟,这可真是骑牛觅牛,耽误了娘娘的正事!” “那韩林儿可有寻到。” “臣已经将他带来了。臣对他说了,娘娘有问,定要知无不言。他巴望着收舍弟为徒,焉有不尽力之理。” ※ 隔帘而坐,隐隐绰绰并未发现这传闻中的药痴有何特别之处,与他仙风道骨的师兄相差甚远,就是个寻常市井老头的模样。 凝霜上前将药渣给他看,他甚至没有听凝霜说完,笃定说道:“多的这味药是断藤蕨,是一种只长于断藤峡峡谷不见光之处的蕨草。晒干磨粉,粉末呈姜黄色,入了汤药,因此汤药也跟着变了色。”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头,端的一副清澈温润嗓音。若非亲眼所见,或以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在说话。 “这药有毒?人若食用,疯癫狂躁?”房间很安静,静到我能听到自己起伏的呼吸声。 “断藤蕨无毒,人畜若不慎食用,并无性命之虞。” 我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提起了心,若不是汤药的问题,齐沐的病莫非是命中带的。 “女菩萨有所不知,断藤蕨无毒,但它却是诱发另一种毒物的引子。此物附着在断藤蕨根须上,长于土中便是寻常草木,若是不慎入了骨血,便会化作虫豸一般的活物。这虫豸隐于宿主五脏六腑,一旦宿主饮用断藤蕨粉,虫豸便会异常活跃。只是它活跃了,这宿主便倒霉了,轻则疯癫狂悖,重则肝肠寸断,七窍流血。” “人身上可会长成片的癣疮。” “花菜癣!癣上生癣,形似番邦花椰菜。若真的生了花菜藓,继续饮用断藤蕨粉不出十日,必死无疑!” 吱嘎一声,料峭寒风吹开了北窗,从窗户缝中灌入的风旋儿呜呜作响。 “可有解药否?”我咬着嘴唇,忍住冲出帘外锤击殴打的冲动。 韩林儿怕是没听出我隐忍的愤怒,笑道:“贫道这一世钟情制毒,哪有空闲制解药。” “方外之人本该慈悲为怀,你却遁隐深林,以制毒戕人为乐,何其可恶。”我站了起来,攥紧拳头。 韩林儿终于觉察到我的怒意,顿了半晌悠悠说道:“女菩萨,贫道以为药草各有特性,好与坏都是人为的评价,比起温良的嘉卉,剑走偏锋的毒草更能激发我探索求知的念头,这便是我钟情制毒的原因。须知,在这人世间,最毒的并非毒药,而是人心!” “对草木之毒性,你了然于胸,可对于人心,你却如云山雾罩。你的错便是不该将毒药带到世间。” 跟这个智商顶格、情商擦地的顽固老头,我想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当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踏出门槛,在外等候的解千愁立马迎了上来。 我问他难道真的愿意将自己的亲弟弟拜入药痴门下。这人不问世事,钟情制毒,当受人恩惠,便以毒药相送。比如这断藤蕨粉以及附着其上的虫豸便是药痴馈赠给东越王的,为的是东越王两次帮其清理断藤峡的匪患。一次大概是齐沐十岁左右,后一次便是慈孝元年冬。 解千愁颇有些云淡风轻,说韩林儿有些本事,只是人过于单纯,若是这身本事被别有居心的人学了去,后果难测,倒不如让自家弟弟跟着学。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臣以为世间哪有绝对的清与浊,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取舍。若嫌官场浑浊,都去隐遁,谁人来激浊扬清。同理,担心拜入韩林儿门下,坏了性情,那韩林儿制的毒何人来解!”我完全为解千愁所折服,他昂扬无惧的生命力跟这春日阳光般动人。 ※ 别了解千愁,回宫之后我开始有意跟静嫔套近乎,在与她闲聊时,我故意说若是吃不上汤药,怕是要耽误齐沐了。 静嫔笑答,齐沐走得太急,她都没来得及准备好药包,好在得到东越王的首肯,老早便通过军队专用的驿路捎去了燕云州。 她笑得慈爱,我听得心惊。 我以亲戚有同样症候,问静嫔可否给一些药包。 静嫔面有难色,最终还是答应,给了我一个月的剂量。 “一个月必见效果,只是千万保密。这都是天家所赐,按道理,除了世子都没资格服用。”静嫔一脸受大恩之后虔诚感恩的模样。 我心中冷笑,此话不差,天家独“赐”,世子专“享”。 静嫔拿来的药包中,无非是柴胡、地黄、羌活之类,只是这些质地上陈的药材上,沾着些若有若无的土黄粉末。 凝霜用猪鬃刷小心将粉末扫下,一个月的剂量也就积了指甲盖大小的量。 我用食指蘸了些,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果然似有似无飘着些淡淡的酸味。 按照史书记载,慈孝五年,齐沐被东越王幽闭而死。现今慈孝四年,留给齐沐的时间不多了。
第40章 40 清和·断月·溽夏 溽夏长, 骄阳盛。 没有一丝风,空中飘着干燥泥土的腥味。 送灵回来的路上,凝霜悄悄跟我说, 为太后整理遗容的宫女与她私交甚好。听那宫女说, 太后遗体腋下、耳根后、乳下均有极为细小的殷红的针眼。 “如果你要我们仨都死,还可以告诉第四个人。” 凝霜瞬间跪地压着声音求饶:“若是告诉第四人,奴婢与她万世做猪狗。” 我起身立于窗前,有鸳鸯嬉戏水面, 荡起层层叠叠翠鳞般的涟漪。 “你与裁冰自小服侍我, 我从未将你们当奴仆看待,你们更像是我的妹妹一般。如今你们年岁不小, 我本该早早放你们出宫择良人而嫁。如今,我已请母亲帮你俩在原籍太原州物色品貌端方之人,若你们自己有其他想法,也可告诉我。” 俩人膝行至我身旁, 裁冰惯常口拙, 呜咽有声。 凝霜仰头问我:“若是刚刚言语不当,冲撞娘娘, 也合该我走,关裁冰何事。再说我一向便是这般快言快语,娘娘为何今日揪着不放。” “平日我也说你,你只是不听,这也罢了, 女大当嫁,难道你们一直守我到老不 成。” “宫里终身不婚的老嬷嬷多了去,不多我一个。”凝霜嚷道,眼中有泪。 “也不多我一个。”云裁怯生生地附和。 我差点没忍住笑, 用洪荒之力才撑住了一脸冰霜:“总之,我意已决,你俩还是好好打算出宫的日子吧。” 快步出殿,迅速擦了擦泛酸的眼。 到了晚晌也未见二人,我想着许是躲起来互诉委屈了。 我叹口气,绕到条案前,皱眉狠心咬破食指,忍痛将殷红的血挤到墨碟中。 我蘸血用蝇头小楷写了一封信,只希望齐沐老实待在燕云州,不管越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返回。 “若返必死,妾身谨拜。”最后八字,我渐渐念出了声。却听殿外通报,常进求见。 这倒是奇怪,他向来谨慎,极少来椒房殿。 常进面带喜色,身后持着明黄衬里红漆托盘的宫人旖旎而入。 “娘娘,下月是王上的寿辰天宁节,这是王上御赐各宫的礼物,奴才第一时间就给娘娘送来了。” 眼前是明晃晃的珍宝,长乐未央千里江山镂雕铜镜、飞鸟点翠镶东珠纨扇、鎏金累丝嵌宝玉如意,今年的赏赐着实比往年丰厚。 我微笑点头:“暑热渐起,公公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常进不语,眼扫四维。我知其意,让宫人们都去殿外候着。 众人散去,常进也没那么端着身板了,悄声问我:“娘娘为何要送凝霜、裁冰出宫?” 我不觉好笑:“这俩人半天不见人影,原来是去请菩萨了。” 常进下意识左右一顾,其实也是多余,屋里只有我与他而已。 “娘娘最近屡屡查看王上起居注,还有意无意打听王上饮食喜好,前些日子还去了一趟东宫密室。无需奴才提醒,娘娘应该知道,打探尊者行程习惯,是宫中大忌。”面前的清瘦青年眸色凝重,心事重重。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反问常进:“我做得如此隐蔽,你竟然都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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