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众人大多褐衣短打,包头巾、着草鞋,有的男子打着赤膊,妇人腰上还系着围裙,小儿则拖着鼻涕,一张张小脸黄里透黑,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看。 “喔呦!” “欸!” “呜呜阿母,新妇瞪我!” …… 人群像是被她吓了一跳,接连发出异声。韶音不禁好笑,更大着胆子四处张望。 忽然,一道令人不适的目光投了过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正盯着她笑。此人衣着齐整,似乎比这里的一般人富贵,腰间挎着剑,像是武人模样。 他下颏生得甚长,那笑容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淫猥之意。 韶音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凝眸张望,那人已经隐没在人群中不见了身影。 回过头来,却见李勖正看着自己,眼神中似有询问之意。 韶音气不打一处来,飞快瞪了他一眼。 …… 李家已经备好了迎接新妇的犊车,七八个妇人等候在车前,见韶音被十几个华服侍女簇拥而来,面上都现出局促之色,只笑着点了点头,转而与李勖打趣。 “阿嫂”,李勖上前,与领头一位笑容可亲的圆脸妇人说了句什么,那妇人立即应了,回头招呼人牵走了犊车。 两个兵士随后赶来谢家马车,利落地套好鞍辔,又目不斜视地回去待命。 韶音的马车缓缓行进,李勖骑马行于旁侧,与来时别无二致。 …… 李宅到了。 与寻常民居一样,李宅也是一座三进的小院落,只是里外修葺一新,似是为了迎娶新妇特意整饬过。西边连接一座跨院,规模与正院差不多,只是砖瓦陈旧,看样子应是婚前旧宅。 新人一到,一时鼓乐齐鸣、鞭炮大噪,门口早等候了一群亲朋,院中又不断涌出人来,都是陌生面孔。 韶音关上了车窗。 从下船起就看了这么多人,他们喧嚷着、谈笑着,却没有一张熟悉面孔。阿兄、堂兄和阿弟此刻应该已经在这座宅子之中了,可那又如何,他们又不能在此常住。 马车内这方天地难得安静,带着母家的亲切味道,要是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她不想只身一人走入陌生的喧嚣之中。 锣鼓催时辰,喧嚣声还是越来越近了,韶音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 “吱呀”一声,车门从外打开,一只宽厚的大手伸了过来。 许是昨夜已经与这手掌打过了照面的缘故,韶音觉得已经认识它了,至少和它比和这里的一切都更熟稔一些,于是便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男子的掌心温暖干燥,包裹住她的手,触感异样,莫名有些安抚的力量,心跳得像是没有那么快了。 赞礼高唱,知宾导客。 睽睽之下,新妇先拜后起,新郎后拜先起。 共食牢盘之肉,是为同牢; 交饮瓠盏之酒,是为合卺。 …… 鼓乐再作,礼成。 新郎前面答客,新娘扶入洞房。 直到坐在新房的床榻之上,韶音依旧恍惚,觉得方才一切都不真实,像是一场新奇的、行云流水般的梦境。 前院觥筹交错的劝酒之声、喧哗玩笑之声隐隐传来,又时刻提醒着她,这并非一场梦。 婚也者,合两姓之好,上以祀宗庙,下以继后世。 房中小臂粗的红烛高烧,粉刷过的墙壁上贴着喜庆的石榴百子图,头顶的围帐红艳艳的,连承尘下都吊着一串串的红枣花生和桂圆。榻上被褥无不崭新,面上绣着鸳鸯戏水纹样。 成婚远比她想象中隆重得多。 那突发奇想的“试婚”二字忽然便显得有些轻飘。
第6章 酒席设在前庭,按尊卑设堂上、堂下两席:堂上为军府将帅、州府官员和本地豪族;堂下草席铺开,延至大门外一里有余,分坐着附近乡邻和李勖帐下兵士。 谢家的三位郎君是娘家客,自然被引到堂上尊位就座。 来客众多,京口又不似建康那般讲究礼仪,故而座位均是连榻。谢家只有三位郎君,免不得与旁人共坐一榻。 韶音的阿兄谢迎为人厚重明敏,阿弟谢候则爽朗率直,二人均从容落座,唯有谢往面露不虞,沉着脸不愿就席。 谢往是韶音的堂兄,如今在朝中为著作郎,是个标榜门第而无实权的清流闲官。 他的母亲是晋城公主,父亲是已故的徐州刺史谢泽,自幼便集文华藻秀于一身,可谓郎艳独绝、冠盖京华,与王家九郎王微之并称为“双骄”。 谢迎素来知晓谢往的脾气,低声提醒了他一声“高溪”,随后微微摇头示意,谢往这才不情不愿地上榻,入座后与身侧那两位将官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那两位将官一个叫祖坤,一个叫褚恭,是李勖帐下的校尉,手底下各自带着一千多兵勇,都是好勇斗狠之人。 祖坤原是南渡时统帅流民躲避胡人的“行主”,到京口安家后遂成地方一霸。褚恭祖上也是河内豪族,胡乱之后据坞堡为“坞主”,率领乡党抵抗胡骑,后河内为燕人所夺,褚家率部曲移来京口,至今已有三代。 这二人都是豪强之辈,谁也不服谁,相互间火并过数次,难分输赢。只因服膺李勖,这才从一对仇敌变为同袍,数次并肩作战后生出情义,如今坐在一处,言笑甚欢。 谢迎目光投到二人身上,歉然一笑,随后隔案举杯,先干为敬。这两人便也哈哈一笑,不计较谢往的举动,亦举杯回敬。只是杯中并未斟酒,喝的是早就备好的蔗浆。 谢氏三位郎君和祖褚二将坐在西席,东席对坐的乃是徐州军府之官。 最上首之人紫黑脸膛、大腹便便,便是如今的北府军之主、都督徐兖州军事的镇北将军,赵勇。 紧挨着赵勇的是一面颊微凹、下颏生短须的中年人,此人姓刁名扬,是京口第一豪族刁姓之后。他兄长刁江如今贵为豫州刺史,他自己则领着徐州别驾之位,地位仅次于刺史。如今徐州刺史由会稽王兼任,刁扬实际上便是徐州长官,统领三千州军,与赵勇平起平坐。 刁扬瞥了一眼谢氏三位郎君,笑着与赵勇道: “浙东大乱,朝廷危在旦夕,都督扶社稷于危困,令人钦佩,刁某敬都督。” “哪里哪里,使君言重了!”赵勇哈哈一笑,饮下一杯。 刁扬捻着颏下几茎短须,继续道: “经此一乱,浙东也算元气大伤,可怜那会稽、吴兴,本是膏腴之地,经了这么一场劫难,不知何时才能恢复。那些长生道徒都是些焚香画符的愚民,如何就能成了气候,接连攻破数城,如今想来也是一奇。” 刁扬话音一落,身侧一下巴奇长、形貌猥琐的白脸男子顿时笑道: “还不是因为守将无能!那会稽内史王珩就是个笃信长生道的教徒,听说叛军攻至府门时,他还在府中焚香祈祷,说什么’同为教中兄弟,自然不会同室操戈,天神也会佑我长生不死‘,等到府门一破,叛军的长矛第一个刺穿了他的肚皮,肠子流了一地!” 说完哈哈大笑,夹了一筷子炙肉放到口中大嚼,那神情带着一股痛快的恨意,仿佛嚼的不是炙肉,而是王珩的肠子。 此人名为赵化吉,是都督赵勇的亲侄子,如今也在李勖帐下为校尉。 “是么”刁扬故作惊讶,“还有这回事” 赵化吉愈发起劲,“使君不知,那浙东守将有一个算一个,会稽内史、吴兴太守,俱都是无能之辈!就连谢……” “阿獠!” 赵化吉一个“谢”字刚出口,就被他的叔父赵勇打断,他只得悻悻闭嘴,转而盯着对席三位谢氏郎君嘿嘿直乐。 赵勇酒劲上头,从腰间解下一柄嵌珠宝剑,用力拍在案上,随后命人筛酒呈前,与刁扬接连痛饮。 谢往一见到这嵌着明珠的宝剑顿觉气血翻涌,目眦欲裂。幸而谢迎和谢候死死按着他的臂膀,他方才没有当场掀案而起。 会稽内史、吴兴太守,那说了一半的“谢”字……这些莽夫口中取笑之人,俱是谢家至亲。 赵勇拍在案上那柄剑,则是韶音祖父的爱物。祖父位至三公,有剑履上殿、赞拜不名之权,当日指点江山,腰间所佩之剑便是这柄明珠宝剑,名为“巨光”。 祖父去后,“巨光”一直悬于会稽山阴逍遥别业的明堂之中,成为陈郡谢氏的象征之物。 一朝乱离,赵勇竟全然不顾与谢泽的同僚之谊,借平叛之机大肆掳掠,烧毁逍遥别业,将谢氏“巨光”据为己有。 此乃奇耻大辱,岂止是谢往,任何谢氏子孙见了这剑都会怒发冲冠,升起搏命之意。 “阿兄!”谢候不解地看向谢迎,他毕竟年幼,虽帮着兄长制止了堂兄,心中到底气愤难平。 谢迎示意他松手,亲自为二位弟弟斟了一杯酒,缓缓开口道:“高溪、逢春,兵戈掠夺之物,岂能靠唇舌夺回” 谢候被兄长这一句说得心中大恸,垂头默然无语。 谢往则将酒喝了,愤然起身离席。 李勖过来敬酒,刚走到堂前,已将方才一幕看得清楚。 见他进来,赵化吉顿时止住嬉笑,赵勇、刁扬亦望了过来。 “今日是李勖的喜日,公等赏脸前来,李勖感激不尽。以茶代酒,敬诸位!” 谢候闻言一震,这个姐夫,竟是连大喜之日都要以茶代酒么 赵化吉则道:“表兄,你这会儿想起军纪了,方才与新妇行合卺之礼时,怎么不见你以茶代酒” 赵化吉之母与李勖的继母荆氏是姊妹,因此他称李勖为表兄。 众人听赵化吉这么说顿时哄笑,赵勇粗声道:“阿獠说得正是,存之,你今天休想再糊弄过去!来人,给他换大碗酒!” 堂下候着的几个兵勇闻声而动,很快便端着大碗和酒坛而来。 赵勇注视着李勖,笑道:“今日非破了你这酒戒不可!”一双豹眼又扫向祖坤、褚恭,“今日本帅就替你们将军做主,要你们两个不醉不休,举盏!” 祖坤、褚恭双双看向李勖,见李勖不接碗,他们二人亦不举盏。 堂上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李勖一挥手,那两个捧坛的兵勇便不敢再上前。 “李勖曾与帐下弟兄立誓,今生今世不碰酒水,若违此誓五马分尸、不得好死!方才与新妇合卺之酒,不过沾唇而已。都督见谅,李勖不能破誓。” 赵勇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 刁扬笑道:“哎呀呀,存之果然是御下有方,名不虚传啊!” 赵逢吉见叔父变了脸色,有些后悔方才提的那一句,接话道:“我表兄自小便是这脾气,犟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他既立过誓言,叔父也莫再为难他,他不喝,就让他的大舅、小舅喝!谢家两位郎君,你们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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