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候看向兄长,便见谢迎从容举杯,笑道:“正有此意。” 赵勇冷哼一声,“青山乃是京华娇客,受得住粗鄙之乡的烈酒么” 谢迎修长的手指松捏酒盏,朗声笑道:“我祖父临江浮酒,谈笑间拒胡马于淝水之阳。谢迎不肖,到底留得先祖三分血气,一人足可与公等对至天明,何用妹婿!” 赵勇闻言不由发出桀桀怪笑,“好啊,青山既出此狂言,赵某便却之不恭!丑话说在前头,是你自己说要以一敌多,真醉死过去,不要怪我等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谢迎与李勖眸光一对,随后回眸道:“以少胜多、绝处逢生,正是谢氏家风。公莫要罗唣,只管上酒来!” …… 说是战至天明,其实才刚二鼓时分就已分出胜负。 兵士架着烂醉如泥的赵勇、刁扬等人依次而出,赵化吉已经喝得尿了裤子,被拖走时僵着脖子,翻着白眼瞄着谢迎,“你、你不是人……吧!” 谢迎此刻方才露出几分傲然之色,眼神依旧清明,步履稳健,面上酒色不过微微。 他在京中便有海量之名,到此处更不在话下。 此时粮食贵重,寻常百姓一年到头喝不到几次,所饮之酒也大多浑浊,并不上头。烈酒则更贵,非门阀士族、王孙贵胄承受不起。 谢迎喝惯了烈酒,再喝京口浊酒就如喝米汤一般,是以千杯不醉。 谢候随兄长前往下榻处,谢往先他们两个回来,正于灯下枯坐出神。 听谢候将前堂之事一一道来,谢往不住摇头,“匹夫矫情!为一口酒水得罪长官、搅乱了自己的大婚,真是不知所谓!叔父竟是选了这么个愚鲁之人为婿,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去年阿泠出嫁,她与冯毅的婚宴便融洽得多,冯毅虽是庶族,为人却圆融机敏,与岳家和长官、同僚相处皆宜,婚宴上自然也没有这么许多糟心事。 谢候不服,“我倒觉得姐夫此举没错,军令如山,若是朝令夕改如何服众” 谢往不屑地“嘁”了一声,“如今又不是战时,这不是军令如山,而是迂腐死板、不识抬举、不知变通!” …… 谢迎听着两个弟弟争论,不置可否,只道:“早些睡下,存之邀我们明日去演武场观兵。” 谢往听他忽然这么亲切地称呼李勖,心中更觉不快。 …… 行过萧墙便是内庭,李勖滴酒未沾,踏着月色大步朝新房走去。
第7章 新房位于正院正屋。 为迎谢氏新妇,李家特地将旧宅整饬翻新,之后阖家老小一齐搬到了西跨院,将正院空出来留作李勖新婚之用。 这样一来,整座三进的小院就成了新婚夫妇独居之所,算得上是宽敞、清净。 饶是如此,小院仍是被韶音带来的下人和物什塞得满满当当。 那整整一船的箱笼还来不及拾掇,现下就堆放在后罩房里;十多个婢子的铺盖占领了余下的厢房、耳房,加上陪嫁的厨娘、伙夫、粗使下人,一辆四驾的七宝皂轮通幢车……整座宅院一下子就显示出人丁繁盛、六畜兴旺的气象来。 今夜新婚,每间房门前都高悬红灯,照得院中一片红艳。灯下各有执夜婢子两人,俱都缓鬓倾髻,以花黄、面靥、斜红贴面,相互间轻声细语,低低交谈。 半人高的博山炉被置于院中阶上,紫烟袅袅,异香袭人。透着轻飏的烟气,院中众婢纱衣摇曳,恍若御风而飞。 正屋亮如白昼,有婀娜人影投于窗纸之上,时闻笑语之声。 京口重镇的雄风为满院旖旎阻隔在外,此处已是另一重人间。 李勖步入院中,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番景象,心头顿时涌起一股微妙的不适感,一个陌生的词忽然跃上心头:温柔乡。 门口众婢猛然间见了他,立即停住交谈,低头齐声行礼道:“郎主。” 这一声之后,屋中笑语戛然而止,一瞬间,窗上人影、地上灯影俱都静止,连那博山炉中的烟气似乎都停止了摇曳。 李勖推开房门,见到原本靠窗的矮几被挪到婚榻之前,几面上散落着几堆茎叶断折的花草,地上搁着三只蒲团,两大一小三个婢子垂头立在一旁,面上俱是仓促之色。 新妇正盘膝坐在榻上,手中捏着一枝毛茸茸的狗尾草,一双原本狭长的大眼睁得滚圆,正朝自己瞪视过来,那目光浑似幼兽炸毛时的虚张声势,一如昨夜。 很显然,她方才是在与人斗草。从她身前高高一摞判断,她的战绩应该还不赖。 韶音没想到李勖竟回得这样早。 她初来这完全陌生之地,心中不安难以自抑,根本无法入眠。先是带着人将这正屋里外都看了个遍,回房后仍觉惴惴,便唤了阿荏进来,与阿筠、阿雀四人一处斗草,闲话打发光阴。 阿筠初时不同意,小娘子却说李勖定然晚归,她便也没有坚持,只教外边几个机灵些,见郎主归来务必及时通报。 不想,几个人斗着斗着就忘了形,李勖又出人意料地早早归来,于是就被他撞了个正着。 陈郡谢氏虽说是“重情轻礼”,可是毕竟是名门望族,谢氏女郎新婚之夜这般做法,要是传了出去……阿筠羞愧难当,心里悔得要命。她自忖是小娘子身边最沉稳得力之人,今日竟也随着小娘子胡来,一时间真是又自责又懊恼,差点掉下眼泪来。 韶音见几个侍女这副模样,轻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阿荏如蒙大赦,抬步就想走,见阿筠阿雀两个仍在原地,便也顿住脚步,不敢走了。 “没事,出去吧。” 听韶音再次开口,阿筠方才迟疑着迈开脚步,三个侍女一步几回头地出了门。 槅扇轻轻阖上,房中只剩下韶音和李勖二人,一时无话,只闻烛火毕剥之声。 李勖从未与年轻女郎这般单独相处过,她又好像很畏惧他……想到这里,他俯身从几上拾起一只草茎,双手持着,勾在韶音手中那只狗尾草上,轻轻一拉,那狗尾草便断成两截。 “我幼时也玩过这个游戏”,他说着,面上浮起一丝平易近人的微笑。 从他进来以后,韶音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张着,时刻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忽然俯身而来,挡住了身后摇曳的烛火,巨大的影子流水般兜头盖脸地漫了过来,瞬间笼罩了她的整个身体,那三万六千个毛孔霎时齐声叫嚷“快跑”,汗毛根根直立。 手中的狗尾草断裂,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声,面前高大雄壮的男子脸上扬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毛骨悚然。 他这是在暗示,捏死她就跟拉断这根狗尾草一般容易 欺、欺人太甚! 怕到极处反生怒,韶音深吸一口气,提至胸膛,又缓缓吁出,落于丹田。 开口便脆生生地中气十足:“李勖,我已经向阿父禀明,效仿古人反马之礼,与你试婚三月。三月之后,若是你我二人秉性不和、脾气不投,我们便离绝两散,再无关系。你可听明白了” 李勖缓缓直起身来,沉默了。 半晌,他开口道:“试婚”眉头微挑。 韶音既已将酝酿了一整日的话说出口,愈发理直气壮,“正是!你可愿意” 李勖没说话,面上亦看不出什么表情,转身将喜服的外袍脱了,搭在榻旁的衣架上,转身进了净房。 韶音盯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顾自上榻,翻身面朝里侧。 他不乐意也不由他!天下万事莫不讲究个两厢情愿,只要阿父同意了,届时她乘着谢家的马车返家,难道他还敢阻拦不成 净房传出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接着是巾架、盆盘移动之声。那里面所设俱都来自她的闺房,澡豆甲煎、露瓶浴桶,无不是私人之物,还是头一次与一个陌生人分享,而这人还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韶音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忍着没有说话。 很快,净房的门再次打开。 脚步声从净房门口开始移动,先是靠近了窗边——室内的光一下子暗了下来,他灭了火——后又向着榻边移动。 韶音感觉自己背脊僵硬。 他在她身侧躺下,放下了大红色的绡纱帐。 一股完全陌生的气息在帐内弥漫开,韶音忽然觉得自己面颊发烫。 “怎么试” 身后的男子忽然这样问了一句。 他这是……答应了 韶音蓦地翻了个身,不期与他四目相对。 龙凤烛的柔光透进红绡帐,将他刚直的轮廓也映得柔和了,让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可怕,反倒是有些……英俊。 韶音的心砰砰直跳,欲翻过身去,不想看他。 一只手忽然搭在她的腰上,不轻不重,却教她无法翻动。 李勖支起上半身,俯在她身上又问了一遍,“怎么试” 腰上传来异样的温热,他的气息炽热,眸光似乎也是炽热的。 韶音的脸像是被火光烤红了,开口也有些干,“还、还能怎么试,该怎么试、就怎么试!你放开我!” 李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神情里露出一丝疑惑,“你没有乳母么” 大户人家的妇人一般都不亲自哺乳,而是将婴儿交由乳母养育。女儿出嫁时,乳母随之过到夫家,一般都会担起教导房中事、后宅事的职责。 谢夫人早亡,这职责更该由乳母担当才是。 韶音被他这忽如其来的话问得一怔。 她的确是没有乳母。 阿母王瑾对唯一的女儿疼爱至极,一直亲自哺育、亲自教养,直至撒手人寰。那时的韶音已经七岁,正是人嫌狗憎的年纪,受不得一点约束,加之思念母亲,日夜啼哭作闹,谢太傅只好亲自带着她,寻找保母之事就此耽搁。 谢太傅丧妻之后加倍疼爱女儿,可谓是万事都由着她,任她自己挑选了一堆年纪相当的侍女,任她日日在乌衣巷中呼朋引伴,在会稽山阴的春在堂中交游燕饮。凡有所求、无所不应,百依百顺。 一朝出嫁,谢太傅终究只是父亲,只顾着教人看好她、安抚她,哪里能想到这些。 长生道作乱以后,家中接连遭逢变故,几位女性长辈丧夫丧弟,也是心情沉痛,一时间都将这一茬给忽略了。 是以,韶音于男女之事依旧懵懂。 李勖见她神情,心中便有了答案,松开手重新躺下,无声地叹了口气,“睡吧。” 她虽美貌动人,行事却一派天真,言语、动作中不时透出一股孩子气,而他已经是二十出头的成年男子,实在做不出趁人之事。 韶音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见他此刻安静躺着,先前的忐忑消散大半。她其实也不知自己在忐忑什么,只是懵懵懂懂地觉着,这男子颇为危险。譬如说,他方才将手放在了她的腰上,那种感觉就很……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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