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的天色一片幽蓝,人间灯火早就熄灭,天光还未及亮,四野里唯有雪被的淡淡白芒和甲胄上闪烁的星点霜光。 大雪下得天地间一片寂静,到了李军换值的时辰,值守了一夜的巡卒呵手搓脸,嘴里抱怨着中原的冬天能冻死人,迫不及待地钻进帐房补眠。刚上值的卒子睡眼惺忪,一面附和着抱怨,一面在寒冷的空气里接连打呵欠。 黎阳城楼上的燕军情形也与李军差不多,一样的松散懈怠,双方相安无事了这么些天,有理由继续相安无事下去。 然而,黑暗的遮掩下,城门已经静悄悄地开了,三千玄甲军无声无息地在城门口列好了阵形,手中的弯刀对准了李军的方向。 震天的杀声紧贴着头皮轰响时,绝大多数李军士卒仍在做着衣锦还乡的美梦,重骑兵的冲击力令他们毫无招架之力,为了躲避马蹄的践踏,他们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奔出营盘,在大雪中没头苍蝇似地四散逃命。 谷地两面是高山密林,均设有伏兵,前面就是燕军重骑,后方则是涛涛黄河,李军士卒无路可逃,多数蹈水而死。汪道铎被斩首时,帅帐里还堆着十几袋没有来得及运回江左的刺酸枣,很可惜,他的陶朱之梦只能下辈子再圆了。 汪道铎部全军覆没,虽然只是一只不到五千人的偏师,这场胜利对燕军而言依旧意义非凡。 洛阳之战是他们与李军的首次正面交锋,抱着必胜的决心而来,落得个铩羽而归,十万大军被对方的五万人马杀得支离破碎。自此一役,燕军便患上了严重的恐李之症,只要提及“李勖”二字,他们脑海中便会浮现出那个地狱恶鬼一般的汉人将领,畏怯之意油然而生。 燕军上下弥漫着悲观的情绪,就连慕容康自己也会偶尔陷入怀疑之中,就像来时路上一般。这种时候,没有任何手段能比一场胜利更鼓舞军心,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胜利。 这场胜利不仅鼓舞了士气,也鼓舞了年轻的燕王。 慕容康信马行走在李军营垒间,看着麾下的将士奋勇追杀残敌,兴奋地清点李军尸首和遗留的辎重,被风雪吹得麻木的心脏重新温热起来。 李勖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所谓“战无不克”不过是懦夫一厢情愿的幻想。黎明降临之前,久违的意气风发再次出现在慕容康眉宇之间,他凝神望着东方静静地等待曙色重新将自己的金发照耀。 橙红的火光先日色一步,照亮了他大半张面孔,黎阳城楼的方向忽然传来巨大的喧哗之声 慕容康陡然回过头去,骤缩的瞳孔之中,赫然是一面绣着“李”字的大纛。大纛所到,主帅必至,朦胧的天色里,好像是真有一位高大的男子在堞雉之间当风而立,冲着他微微而笑。 “这不可能!” 李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黎阳城,这一定是幻觉,慕容康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觉得自己应该是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李勖在此!”城门楼上的断喝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一瞬之间,慕容康有些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远方还是来自心底。玄甲军的反应与他一样,他们莫不惊恐地望着城楼上的旗帜,刚刚被胜利点燃的信心荡然无存,心头只剩绝望。 李勖,这个人仿佛是上天专门派下来覆灭鲜卑人的克星,若非如此,他如何能算无遗策,连一场微乎其微的胜利都不肯成全他的敌人。 黎阳城门大开似乎有数不尽的铁骑从中冲出,慕容康来不及细想,慌忙喝令撤退。玄甲军这回的反应比他迅速,早在他下令之前,将士们就已经在恐惧之中开始了逃亡。 刚刚到手的胜利还没捂热,转眼就成为溃败,李军在后穷追不舍,燕军顺着来时的道路绝望地奔逃。 “吁!” ——半途天色蒙亮,慕容康忽然停止前进,喝马驻足后,凝眸向后回望。 方才他一直在想,此次亲赴黎阳完全是临时起意,决定做出之后便夤夜而发,途中一刻未歇,到营后处置宝树和决定趁夜偷袭也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时辰而已,就算是李军的细作紧随在他身侧,这个消息也来不及泄露给李勖。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李勖不可能提前得知他的计划,更何况,以他对李勖的了解,即便是对方想要模仿韩信,也绝对不会舍出五千人马做诱饵,这不符合此人的性格。 那么,今夜的种种,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巧合。 巧合……如何会发生这种巧合慕容康盔甲上结了一层寒冰,面上热汗流淌,他在冷热交逼中想得头痛欲裂,一个无限逼近真相的猜测渐渐自混沌中浮现。 慕容康双目暴睁,高喝道“传令下去,即刻向黎阳方向进军!” “陛下,李军来势汹汹,咱们还是避其锋芒为好……” 此人话音未落,慕容康手中的龙钧剑已经砍掉了他的脑袋,慕容康用剑挑起这颗头颅,策马在溃军中怒喝:“谁敢轻言逃亡,当如此人!诸君名列军籍,鼠窜逃命之前多想想你们的一家老小!” 此话一出,骚乱顿时平复了许多,不少拍马逃命之人悻悻回返,行军主簿贺力与监军侍御史乞扶铭趁机整军,玄甲军很快便恢复了秩序。 慕容康扬眉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纵有千万次溃败,只要最关键的一战赢了,胜利就还是我们的!现在,这最关键的一战已经来了!鲜卑的儿郎们,李勖不是我们的天敌,而是我们的仇敌!抽出你们的弯刀,鼓起你们的勇气,手刃仇敌、封侯拜相,在此一战!随我杀回去!” …… 玄甲重骑在雪地里激扬出一片琉璃白,飞溅的雪沫才触到皮肤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慕容康浑身滚烫,他在马背上暗自向先祖祈祷,鲜卑人的存亡或许就在此战。 这一次,先祖保佑了他,很快,燕军就在渐明的天色里看清了后方的追兵。 原来,趁虚登上黎阳城楼的李军一共才几十骑,而这其中还包括一个令燕军闻风丧胆的名字:李勖。 现在,那匹大宛马就在前方一射之地,马背上的高大男子身披明光铠,手中握着一柄乌沉沉的环首刀,脸颊浅浅的笑涡里盛着凛冽的杀气。 十万燕军可以敌不过五万李军,但是,三千玄甲军绝无败给几十名轻骑兵的道理。 慕容康望着对面的汉人男子,微微勾起了唇角。
第151章 与慕容康一样李勖对黎阳战事的耐心已经耗尽,他几乎是与慕容康在同一时间收到前线的密报,亦是几乎在同一时辰动身。 洛阳路远,李勖晚到了半夜,慕容康已经替他要了汪道铎的脑袋,前线的五千士卒也已经全军覆没。 北府军全军上下皆奉行一句“贼不走空”的粗糙格言,于主帅而言,更是没有吃了大亏还空手而回的道理。于是,几十骑人马趁着城门守备松懈,诈称是前线的军需官,奉命回营取药,大摇大摆进入城中。 城内守军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李军以更快的速度杀上城楼,将己方的大旗插上城楼最高处,之后立刻擂鼓大喊,“李勖在此!” 燕军果然大哗,无论是黎阳城中残留的守军还是被慕容康带出城外的玄甲军,谁都没有想到李勖竟然只有这几十骑人马。守军原本还想奋力反击,见外头的大部人马这么快就溃逃而去,以为李勖的主力已经杀到了城外,索性缴械投降。 几十人毕竟太少,无法占领一座城池,时间一长,城中守军必然发现破绽,于是,李勖斩了几个燕军将领后立刻率部出城追杀慕容康。 ——追杀,自然也是虚张声势中的一环,一是为了继续迷惑黎阳守军,防止他们出城,二来也是为了威吓前面逃跑的慕容康。 虚张声势的要义在于见好就收,然而,李勖一口气追出十几里仍不愿停马,卢锋根本劝不住他。自从灵奴出事之后,李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从前的沉稳缜密和开明大度似乎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作出的决定不容质疑,没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 卢锋还在苦想如何能将他劝回去,慕容康已经率领三千玄甲军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李军眨眼之间陷入最危险的境地。 “主公快走!”卢锋情急之下横马挡在了大宛马前,朝左右厉声道“你们两个掩护主公冲出去,我殿后,快!” 然而,凭借他们几人如何能拦住李勖,李勖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也看不到数倍于己的敌军,眼中唯有一个金甲金发的慕容康。 痛失爱子,无计可施,只能怨天尤人。李勖不信天命,所以不怨天只尤人。慕容康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下了一封措辞合适的战书,很荣幸地成为了那个“人”。 李勖一见到他,就想将他碎尸万段。 慕容康见这位威猛悍将面无表情地直奔自己而来,一瞬间骇得汗毛根根直立,扯着缰绳躲出好几十丈。 “丘穆陵,叱罗佩,楼坚!还等什么,你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慕容康惊骇过后,迅速叫出了这几个名字,立刻有三个金甲武士挡在他身前,与李勖战在一处。 洛阳惨败后,慕容康发现,李勖这个人就是整个李军的魂灵所系,无论遇上什么样的情况,只要这位主帅策马而出,李军的士气就能迅速凝聚,所向披靡。 匹夫之勇固然作为有限,两军对垒之时,主帅的勇武却会极大地影响士气,甚至于左右整个战局。 姚崇虎之所以在最后关头选择与李勖对战,正是想借此重振军心达到起死回生的目的,只不过他没料到自己对上的汉人将领会如此骁勇,垂死挣扎反而加快了自己的灭亡。 慕容康自始至终都没有轻视过李勖,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立刻命人在全军上下选拔勇士。 经过层层筛选,三位勇士脱颖而出:丘穆陵身高九尺,力能扛鼎;叱罗佩敏捷如猿,身手矫健;楼坚可双手使刀——寻找这样的人,也是慕容康的有意安排,上次战后,他发现李勖的左右手都能使用武器。 这三位勇士是慕容康的人肉铠甲,也是为李勖的头颅量身定制的三把尖刀。 他们没有辜负慕容康的期望,在打斗中渐渐占据了上风。 慕容康的目光始终集中在李勖身上,此人的确配得上英雄之名,以一己之力对抗三人,还要时刻留心背后的冷箭和长矛,如此竟然也只是稍稍落于下风而已。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慕容康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句话,若非身陷丧子之痛,想必这位以用兵诡诈著称的名将绝不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举动。想到对方起于微末,慕容康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李勖终究还是体力不支,腹部中了一刀,鲜血顺着明光铠的缝隙汩汩而出,很快,他的后背也染红了一片,胯|下那匹金粉色的汗血宝马成了殷红之色。三位鲜卑勇士的刀光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李勖在笼子里垂死挣扎,像一头凶猛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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