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邺城虽是陪都,王宫却比洛阳宫华丽许多,这里没有经过氐人的践踏,一砖一瓦都保存完好可谓几步一景。 中原的深秋在这座魏武故城里晕染开千层锦绣,慕容康却无心欣赏景色,他面孔紧绷,一路脚步匆匆进入后宫,直奔皇后的寝殿毓秀殿。 与一般的皇帝不同,慕容康的后宫里只有一位皇后可足浑氏,他们自幼一处长大,情意深厚,按照汉人的说法叫做青梅竹马。 若非登基为帝,若非形势所迫,他们或许真的会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自从前日迎娶了北魏公主元氏之后,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慕容康的脚步止在毓秀殿外,在寒风里做了几个深呼吸,方才闷着头走了进去。 “臣妾可足浑令华参见陛下。” 三日不见,可足浑氏脸色憔悴,身上仍穿着迎娶北魏公主那日的皇后仪服。她走下卧榻,在门口对着慕容康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令华!”慕容康心里一痛,赶紧将她扶住,“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可足浑氏将他推开,执拗地行完了大礼,起身后仍垂着头,视线落在慕容康衣襟上,轻声道:“天气转凉,陛下再繁忙,也该记得添衣才是。” “你……你还好么我这几日没来,并非是……” “给陛下上一壶热酒暖身。”可足浑氏回头吩咐宫人。 “你们都下去。”慕容康挥退宫人,回身将皇后揽在怀中,“令华,我知道你在生气,你若是实在难过,就打我、骂我,不要这样忍着。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应该明白我的心,从前、往后,都只有你一个人,元氏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这话陛下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慕容康身上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令可足浑氏感到陌生,她轻轻挣脱开他的臂弯,后退两步,苍白的唇角扬起一丝微笑,“国事为重,臣妾都明白。” 慕容康的两道剑眉随着这个虚弱的微笑渐渐地皱到一处,“你一定要如此么” 可足浑氏笑容不改,“元妃深得圣心,臣妾一早就已经照着规矩赏赐过了,陛下还要如何” 慕容康面上顿时浮起羞恼的薄红,他明白可足浑这句“深得圣心”指的是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如今魏使还在邺城,我就算是……是逢场作戏,也要将戏作得逼真!” “陛下不必解释,臣妾子息单薄,多年来唯有一女,已失中宫之德,岂敢再责怪陛下。” 可足浑氏是个温柔如水的女人,慕容康最喜欢的就是她这份性情,最头疼也是这份性情。温柔如水的女人一旦发起脾气,绝不会给人一个暴雨如注的痛快,而是会化成连绵不绝的阴雨,湿冷黏腻,没完没了。 可足浑现在就是一副阴雨绵绵的表情,分明是哀怨,却又要做出一副介于赌气和大度之间的强笑,要你一看见就觉得羞愧难当,觉得对不起她。 慕容康被可足浑看得浑身不舒服,揉着额头道:“令华,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前线的军情已经令我焦头烂额,你就不要再逼迫我了好么” “臣妾岂敢陛下冷么,可要喝一盏热酒暖身”可足浑氏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表情,连语调都没有一丝波澜。 慕容康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在这死气沉沉的毓秀殿里多呆一刻都是折磨。 “你多保重。” 他扔下这句话,狠心转了身,疾步朝殿门而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寒风顺着殿门吹进来,可足浑静静地立在原地,被吹得浑身僵硬,许久后颓然地蹲下|身子,捂着脸低声痛哭。 屏风之后,一双翡翠似的漂亮眼眸也跟着她压抑的抽泣声变红了。 五岁的灵徽踯躅了一会,没有走到母后身边,而是悄悄地退到了殿外。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撞见过许多次类似的场景了,父皇打算新娶一位年轻貌美的姨妃,母后很伤心,父皇似乎也不高兴,总是沉着脸,越来越不耐烦。 典仪之后,父皇一连三天都没有来到毓秀殿,灵徽很想念他,听宫人说他正往这边走,她就赶紧换了一身新衣裳,轻手轻脚地藏到屏风后头,想趁他不注意跑出去,给他一个惊喜。 父皇的脸色犹如一盆冰水,兜头盖脸泼下来,熄灭了她满怀雀跃。母后说的话也教她听不懂,她只觉得心里很难受,酸酸的、钝钝的那种难受,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她的父皇和母后之间,似乎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唉!” 灵徽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寒风里唉声叹气,叹出了一道小小的白雾后,又跑上去几步,张开嘴巴用力地往回吸。 她追着白雾奔跑,不知不觉来到一间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宫室,一个生得很漂亮的小郎君正在里头哇哇大哭,哭得能看见粉红的嗓子眼。 自从父王成了父皇,灵徽就再没有见过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了,她好奇地走进去,打量了一会,轻声问:“喂,你哭什么” 灵奴正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悲伤之中,忽然听见有人与自己说话,睁开朦胧的泪眼,只见一个粉雕玉砌的阿妹正在歪头端详自己。 “呜呜呜……他们要割掉我的小鸟!” 阿妹很漂亮,可是小鸟也很重要,阿父很早就告诉过他,绝对不能伤了小鸟,否则长大以后就会娶不到好看的新妇,灵奴一想到这里就伤心得难以自抑。 “我的小鸟还没长到阿父那么大……不要割我的小鸟……” “小鸟”灵徽围着哭泣的小郎君左看右看,“你的小鸟在哪里给我看看。” 灵奴刚想说,他的小鸟长在撒尿的地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漂亮阿妹是个小女郎,急忙改口道:“在我屁股上,不能给你看。” ——这也是阿父教他的,决不能在女郎面前露小鸟,羞! 奇怪的是,面前这个小阿妹却一点都不知羞,一听他这么说,她干脆就用那双碧绿的眼睛盯着他的屁股看,似乎还想动手摸一摸。 灵奴警觉地转过身子,双手将自己的屁股捂得严严实实,义正言辞道:“男女有别,不许摸我!” “你撒谎,你屁股上根本就没有小鸟!”灵徽的小眉头一皱,抬起头逼视面前的撒谎小郎。 ——父皇告诉她,直视对方的双眼,若是对方眼神躲闪,那就说明他心虚。 没想到的是,眼前的小郎不仅没有躲闪,反而凑得更近了些灵徽的双眼瞪得像只狸奴。 灵奴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他忽然发现,漂亮阿妹的眼睛生得像颗剔透的绿蒲桃,简直好看极了,他根本看不够,于是便一边看着这对绿蒲桃,一边道:“你真好看,就像仙女一样!” 炸毛的狸奴转怒为喜,顿时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真好玩!我叫慕容灵徽,你叫什么名字” 灵奴一听到“灵”字高兴坏了,自己叫灵奴,漂亮阿妹叫灵徽,这不就是阿父经常对阿母说的“缘分前定”么! “我叫灵……”灵奴话到嘴边,忽然想起来,绿眼睛的漂亮阿妹也是个鲜卑人,慌忙改口道:“我叫张猷。” “张……猷……张猷,”灵徽一边重复着这个名字,一边用翡翠似的绿眼睛仔细打量灵奴,“我记住你啦!张猷,你为什么来到我家里” “我也不知道”,事情的复杂超过了灵奴的理解,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便摇了摇头,环顾四周,有些羡慕地问:“这里都是你家铜雀台也是你家的么” “当然啦,这里全部都是我家,不光铜雀台是,金虎台和冰井台也是我家的!”灵徽有点得意,自从父王成了父皇之后,他们的家就越来越大,邺城的宫殿比洛阳宫更大、更阔气,这是搬到邺城之后唯一值得高兴的事。 “张猷,你的父皇和母后呢” “我没有父皇,也没有母后,只有阿父和阿母。” 灵徽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大燕的公主,只有公主才会有父皇和母后。 “张猷,我是大燕的公主,你得给我行礼!” “我为什么要给你行礼”灵奴感到一丝茫然,他见过公主,也见过皇子,从来都没有行过礼,若不是阿母拦着,公主和皇子还要向他行礼呢。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灵徽板起小脸,提高了音量。 对方的问题将她难住了,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别人一定要给公主行礼,只能用反问的方式掩饰心虚,表示自己很生气。 “好了好了,你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给你行礼就是了。”灵徽生气的样子令灵奴想起了纨妹,他不由自主地模仿起了勖兄,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揉了揉灵徽浅金色的脑袋。 “咦怎么行礼,我不会,你教教我。” “你可真笨,连这都不会!你要跪在地上——就像这样,大声说’张猷拜见公主‘,然后再给我磕个头——就像这样,学会了吗” “张猷拜见公主!” “嗯,起来吧!” “公主真好看!” “嘻嘻,你还是叫我灵徽好了!” “灵徽笑起来真好看,灵徽一笑,皎若……皎若明月,兄……兄甚爱之!” 灵徽的嘴角翘得像一只小鸟,扑棱两下就能飞到天上去,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其实也有点听不大懂,只是觉得很开心,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灵奴眨巴着黑眼睛看着她笑,忽然道:“灵徽,你们家的下人想要在我屁股上割一刀,我好害怕,你帮帮我好不好” 灵徽很义气地点点头,一口应道:“那是自然,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走吧,我带你去见母后,母后会保护你!” 可足浑氏一看见女儿身边的小黄门,心里就已经猜了个大概,追出去寻找公主的宫人已经将内侍司的宦官唤到了殿外,常侍进来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可足浑氏的目光重新落到了虎头虎脑的汉家小郎身上。 仓皇逃到邺城,女儿与她一起困在这深宫里,一直郁郁寡欢,内侍司奉命给公主寻找一个合适的玩伴,就是眼前这个还没有来得及净身就偷偷溜到了御苑司库的小郎。 “你叫什么名字”可足浑氏问道。 “他叫张猷!”还不待“张猷”开口,女儿就已经抢先替他回答了,“他是我的好朋友,母后不要让别人割他的屁股!” 灵徽还没有适应公主的身份,一着急就将学过的规矩都忘在了脑后,可足浑氏慈爱地看了一眼女儿,面上浮起了微笑。她也没有适应皇后的身份,觉得还是随便一些更自在 “你几岁了”可足浑继续问。 “五岁。”灵奴清脆地回答,一面用黑眼睛盯着上首的陌生女子仔细看。 “皇后问你话,你要这么说,’回皇后的话,奴婢五岁了‘,说完之后要低下头,不可对皇后无礼。”旁边的宫人低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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