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下的令”他高声问。 “是我。” 不待卒子回答,一道沉稳的男声已经回答了他谢候心里咯噔一声果然,前方的汗血宝马上正驮着一个熟悉的男子,他重新披上了战甲,除了唇色略有些发白之外,看不出身上重伤未愈。 慕容康的第二个指望就这么破灭了。 见李勖在营中走马,李军士卒大噪,杀声震得铜雀台上的青砖都在颤动。就着先前的壕沟工事,一条明晃晃的悬河很快就架在了邺城的头上 只要李军将闸门打开,汹涌的河水就会灌入邺城,城中无数军民都会葬身于涛涛冻流,就像黎阳战役中全军覆没的李军士卒一样。 李勖命人用楼车挑起一封巨幅战书向城中军民宣告,只要慕容康肉袒面缚出城受降,邺城百姓将免于这场劫难。 慕容康大怒,挽着弓箭亲登城楼,将那封战书一箭射落,他派人朝着城外高喊:“大燕没有投降的皇帝,慕容康誓与邺城共存亡。” ——李勖厌恶被动的战争,若非谢候苦苦阻拦,李勖立刻就会成全了他 谢候为邺城争取到最后三个时辰,日落时分,若是慕容康依旧负隅顽抗,谁都救不了邺城百姓。 水淹邺城的消息很快就在城中传遍,纵然早就知道朝不保夕,早就知道战火一起命若草芥,当死亡的气息如此强烈地笼罩在整座城池上头时,人们还是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之中。在最后的三个时辰里,无论胡人还是汉人他们都在努力地与各自的亲人朋友和心中所爱话别。 很快,就连宫城中的灵奴和灵徽都知道了这件事。 灵徽问灵奴:“被水淹了会怎么样” 灵奴口中含着乳酪,话说得有些含糊,“你不会泅水吗泅水……可好玩啦!如果被水淹了,邺城就变了一个大澡盆,咱们就在里头泅水!” “我不会泅水。”灵徽有些沮丧,想象着整个皇宫都变成一个巨大的澡盆,眉头不由蹙得紧紧,“可是,为什么女御长和乞伏娘子都说淹城会死人呢” 灵奴一听到“死人”二字,一下子就想到了张猷,嘴里的乳酪好半天都咽不下去。 他呆了一会儿,很快就满不在乎道:“你放心吧,我会泅水,会保护你的。”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灵徽,她的担忧依旧在细细的眉尖盘桓不去,半晌问道:“灵奴,你知道什么是死么” “死死就是……就是被人给吃了。” “呜呜呜,我害怕,李军会吃了我的!”灵徽嘴巴一瘪,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灵奴赶紧摆手,乳酪也顾不得吃了,“你别害怕,李军都是好人好人不吃人!” 灵徽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撅嘴道:“我父皇说过,李军不是好人他们的族长叫李勖,李勖是个大魔头!” 灵奴这回真的急了,“李勖不是魔头,他是我阿父,我阿父是个大好人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你胡说,我父皇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什么都会!”灵徽忘记了害怕,立刻高声反驳。 “我阿父会骑马,会射箭,还会给我做小弓,你父皇会吗” “当然会!我父皇还会唱歌,会跳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阿父行吗” “那有什么,我阿父还会扮大马让我骑呢!” “我父皇……我父皇会学狗叫!” “谁不会呀我阿父还会学猪叫,学驴叫,学蝲蝲蛄叫!” “你……你……我父皇敢吃狗屎,你阿父敢吗” “我阿父天天都吃狗屎!” …… 两个五岁小儿争得面红耳赤,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过了一会儿,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和好了。 灵奴向灵徽保证,李勖绝不会吃人灵徽也像灵奴保证,绝不会告诉别人他叫李杲。 俩人蹦蹦跳跳回到毓秀殿时,太阳已经落山许久了,可足浑氏带着人找了整整三个时辰,侍卫将整个皇宫都要翻遍了,到处都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 可足浑氏绝望地回到寝殿,却见俩人正头挨着头下弹棋,她不由得又喜又怒,“你们跑到哪去了!”短短几个字,才出口就走了调,可足浑氏将灵徽搂到怀里,失声痛哭。 一场危难提醒了她,她撑起的这片与世无争的净土,很快就要不存在了。 她早就厌倦了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胡人打汉人胡人打胡人汉人打汉人……没完没了。 她想过,城破之时绝不苟且偷生只是可怜自己的灵徽,可怜的灵徽,她才五岁,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抱有好奇,对即将到来的大难一无所知。 母后哭,灵徽也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很伤心。 看见灵徽哭,灵奴也开始抽泣,可足浑氏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没有吝啬她的慈悲,将这可怜的汉家小郎一并纳入了自己的怀抱。 …… 初冬的红日在温柔的晚雾里收敛了它的光芒,看起来像是一枚圆圆的卵黄,它安稳地降落在遥远的邙山脊上顺着山脊缓缓滑落。 暮色之中,悬河水淙淙地流向四野,在冰冻的土地上结成一层坚冰,无数人听着水流声和结冰的细微脆声喜极而泣。 谢候也松了一口气邺城幸免于难,不是他的功劳,他没那么大的本事,除了他阿姐,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能降得住李勖。
第153章 营盘四周相继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暖黄的光晕照亮了中军大帐前空出的一片雪地,一左一右各有两行足迹向此处延伸,足迹的交汇处,一身硬甲的将军双膝跪地,头深深埋在身前人柔软的怀抱里,女郎手臂合围,将他紧紧拥抱。 无论是周围的汉军还是城头的鲜卑军,都在夜色里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幕。 人世间最平凡的悲痛跨越了种族的隔阂和身份的差异,无论胡人还是汉人,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微末小卒,他们在这一刻分享了共同的心伤。 上官风手里端着药碗,止步在不远处,身后跟着谢候。 谢候问她“他们说什么了,你听到了么” “对不起。”上官风轻声回答,“他们一起向对方说,对不起。’” 隔得很远,她其实也没有听清,只是透过他们的神情,猜到了这句话。 李勖在韶音的怀中哭得像个孩子,他一遍遍地对她说“对不起”,韶音的手悬停在他头上,探出去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那一头被她无数次抚摸过的黑韧头发,在洛阳一战后染上了永远不能消融的风霜,她的郎君竟然有了白发。 他在她心中有千面,沉稳兄长,温柔郎君,铁骨英雄,宽厚阿父……没有哪一面与脆弱相关。他六亲缘薄,灵奴是他唯一的寄托,韶音心如刀绞。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有看好咱们的孩子!”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对他说过这句话,她总是在说“都怪你”,李勖也总是笑呵呵地回答说,“对不起。” 这一次,他回答说:“都怪我。” 韶音泣不成声,拼命地摇头,“那是个意外,是一场噩梦。” “噩梦……噩梦……” 李勖的确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他在梦里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辨不明幻觉还是现实,上天收走了他的灵奴,也一道收走了他的睡眠,除了昏迷之外,他的双眼再也无法合上。他陷入到不明所以的焦灼之中,杀戮和自毁的欲望不停地怂恿着他,他理智全无,只能凭着本能行事。 鲜卑人的弯刀一刀刀地割破他的皮肤时,他竟然觉得很痛快,儿子经受过的痛苦,他也经受一遍,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心安。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做梦。 现在,他醒了,韶音唤醒了他,李勖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他缓缓抬起头,迷茫地看着她“我们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阿纨,咱们的孩子没了,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韶音泪如雨下,捧着他的脸,用纤细的指头为他擦拭眼泪,就像过往无数次他为自己做的一样。末了,她狠下心道:“阿兄,我们还很年轻,我们还会……” “你住口!”李勖双眼血红,神色陡然变得狰狞,他厉声道:“谁都不能替代灵奴,谁都不能!” “不是替代,没有人能替代灵奴,他永远都在我们心里活着!”韶音忍着哽咽,“可我们也要活着,我们还有许多事没有做。” 李勖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似是笑了笑,随即麻木地自言自语:“活着有什么意义。” “你说什么” 韶音浑身颤抖起来,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她看着他,觉得这不像是李勖能说出来的话。 “意义意义……”愤怒席卷了她的全身,韶音柳眉倒竖,恶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李勖,我告诉你有什么意义!结束乱世,统一天下,让孩子的父母和父母的孩子都不再经历我们的痛苦,这就是意义!” “凭什么!”李勖梗着脖子,像个孩子一样不讲道理,“灵奴已经没了,无论做什么,我儿都回不来了!” “就凭我的郎君他是个英雄!” 韶音双手揪住他的衣领,“你给我记住,谢韶音只嫁英雄,不嫁懦夫!我的郎君他顶天立地,不会一跪不起!” 她粗暴地扭转他的头,迫使他朝天上看,“看到了么,孩儿就在天上看着,别让他瞧不起你!” 她身上有旺盛如野草的火气,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雪气,李勖在冷热交攻下打了个激灵,看见漆黑的天穹上高挂着一牙新月。 一瓣雪花落在他隆起的眉宇间,韶音含泪去吻他的眉心,“求你了。”李勖的手臂遽然收紧,抱着她重新站起身来。 “不哭”,他吻她的泪眼,“阿纨,我们继续走下去。” 韶音张口咬住他的唇,李勖激烈地回应她鲜血的味道在口腔中激荡,他们一生都忘不了这个疼痛的亲吻。 上弦月在头顶悄悄地眨了眨眼睛,渐渐移入云层,雪越下越大,年轻的夫妇在大雪中一起白了头。 …… 上党台地。 卢锋部与北魏军在此对峙了数日,几次交手下来,双方互有胜负,各自都在寻找对方的薄弱之处。 北魏不援邺城,反攻上党,实因上党对李勖而言意义非凡。魏王元健卷入这场战事的目的,不是要救燕人起死回生,而是要给李勖致命一击。 太行山脉绵延千里,自南而北纵贯神州,在东西两方分隔出华北平原和山西高原两个部分。八条狭窄的咽喉小道将这两部分连通,称为太行八陉。 这八陉之中,沟通河东地与中原腹心的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和轵关陉均在上党台地附近,谁占据了上党,谁就控扼了自东到西的咽喉。 李勖已经占据了关中和洛阳,如果上党地区也为他所夺,那么李军的轻骑将会在整个中原大地纵横无阻,届时不仅燕人无力回天,北魏亦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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