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又又看出他的犹豫,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 她微微俯下身体,这一次,她牵起程澍礼的手,眼神温柔地看着他,像是在用最后的时间记下过去相伴的时光。 棠又又用无声的口型,一个字一个字地跟他说:“我很开心。” 温暖的手掌唤醒程澍礼失去知觉的身体。 全身像被镇在冰川,万千思绪如同汹涌暗流,在程澍礼的血液里激荡回转,他闭上眼睛,平日被他镇压克制在心中的不舍和难过终于失控,也再无力遏制,他无法再去看棠又又的眼睛。 仿佛时间凝固,实际上只过了几秒钟的时间,程澍礼张开双眼,棠又又平和地看着他笑。 再看一眼,万事不休。 一秒钟的决定,程澍礼迅速转身抄起桌上奖杯,五彩风车掉落地面。 他高举奖杯狠狠砸向铜钱,“光当”一声,铜钱应声破碎,玻璃碎片半空四溅,林间风势骤起,空气急速下坠回旋,雷声轰然一震。 这一瞬间,程澍礼的心脏剧痛不已,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心脏中离去了。 窗外暴雨瞬间犹如天河决堤,以排山倒海之势落在整座棋山。 赶去救火的村民在山路上喜极而泣:“下雨了!棋山有救了!” 凛冽的风雨中,一切外界事物都失去意义,混沌地形成冰冷的漩涡,在这场裹挟着无数现实和虚幻的漩涡里,天空刺目的白光闪过,照在程澍礼握着残缺奖杯而鲜血淋漓的手上。 他慢慢转过身,棠又又的魂体变得更加透明,但是她脸上的笑容仍旧明媚。 “原来我死前的执念是想看看新中国。”回想起一切,棠又又茫然眨了两下眼睛,随即释然地笑了出来,她的魂体不停散逸成无数白光,似是点点星芒。 她微笑着弯起眼睛:“我看见了,我看见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国旗高高的飘扬,孩子们都能快乐自由地在校园里奔跑,人人吃得饱穿得暖,大家都能和自己的亲人团圆,活在和平幸福的盛世里。”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程澍礼心脏的疼痛直入骨髓,痛得让他止不住发抖。 “你说等我们死后,构成身体的粒子不会湮灭。那我希望构成我身体的粒子,可以变成海棠花,最好还是化成人间的风和雨,” 屋内星点四起,纷纷扬扬围绕在程澍礼周围,仿佛是她最后的告别。 屋外的大顺和六只小狗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发出凄厉而躁动的叫声。 棠又又走近一步,用尽最后的魂力跟程澍礼说:“以后你遇见的每一场风和雨,携来海棠花香,那就是我回来看你了。” 这场暴雨下了很长时间,几乎将旱灾缺失的雨水全部补回。 有了雨水的帮助,消防队伍和村民们很快扑灭山火,失联的救火小队在一片野榛子林里被发现,他们安然无恙,靠着野榛子林繁茂的枝叶隔开一小片隔离带。 雨停之后,明火被扑灭,背后是一片荒芜破败,而对面山上的朝霞壮丽绚烂,阿尧躺在地上累得哇哇大哭:“阿金叔,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太阳勒。” “怎么没见过勒!”老金笑着说,“毛主席说了,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就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远处的山坡,卓客在一棵焦枯的华山松上,看见一只被大火熏得奄奄一息的小蝙蝠,耷拉着脑袋倒挂在树上。 他捡起地上的空矿泉水瓶,拧开瓶盖接了一点绿叶上的雨水,连续喂完两瓶盖的水后,小蝙蝠慢慢恢复了元气,重新展翅飞向湛蓝的天空。 卓客抬头,棋山的天空重新变得干净明亮,空气湿润清新,山林恢复了旺盛的生命力。 吊脚楼,程澍礼目光空洞地站在书桌边,手上鲜血一滴一滴砸向地面,聚成殷红的一摊。 不知道站了多久之后,屋外传来陌生的呼喊。 “程教授!程教授在吗?” 程澍礼回过神,他像是刚刚才学会呼吸,每一下都抬不起力气,他放下奖杯,艰难地走过去打开门。 看见他在,抱着箱子的年轻人眼睛一亮:“您在呀,我给您送东西来啦。” 程澍礼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缓了缓,用极其嘶哑的声音问:“什么东西?” “五子顶的资料。”年轻人说,“因为之前那山火控制不住,老金怕烧到气象站来,就让我把你们的东西都收拾好,各自给你们送回去。” 程澍礼说:“谢谢。” 年轻人走后,程澍礼低头,失神地看着脚边的箱子,视线落在一个本不属于他的笔记本,是之前投资讨论会被他故意打湿的那个。 他在观景台坐下,拿出笔记本,带血的手指翻开第一页。 看清上面的字后,程澍礼忽而就笑了。 一句被篡改过的话。 黑色笔迹歪七扭八地写着:祝你拿的苹果都不甜! 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写字的人用红笔划掉“不”字,在“你”和“拿”中间,插入了“随便”两个字。 ——祝你随便拿的苹果都甜! 程澍礼拿着笔记本,抬头看向远方苍茫。 风过林梢,阳光刺破苍穹,照亮历劫重生的广袤大地,山川拖起潮湿的水雾,一道半圆的彩虹横跨峰林,将大地和蓝天紧紧相连。 万物盛大蓬勃,一朵海棠花飘落人间。 第35章 第三十五场雨 除夕当天中午, 程澍礼赶回北京家中,钟音给他开的门。 可能是看程澍礼离家几个月暴瘦一大圈,钟音没责怪他之前不打招呼就回贵州的事, 只催他放下行李洗手吃饭。 一家人安安静静吃饭, 没有人在餐桌上讲话。 吃过饭, 程澍礼将从贵州带回来的礼物送给父母,然后回到房间睡觉。 钟音坐到沙发上看报纸, 程开济在阳台上浇花,屋子里一片静谧, 隔了会儿,楼下老教授带着家乡特产上来串门, 三人聚在一块聊家常, 说到兴处同时笑出声来。 房间里, 程澍礼和衣躺在床上, 但是没有睡觉,他一手枕在脑后,睁眼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窗外, 冬日的阳光温和而内敛,穿过稀疏的枯枝轻轻洒在大地, 好不容易遇到大晴天,教职工楼里的孩子们纷纷下楼,在空地上嬉戏奔跑, 欢声笑语回荡在空气中。 无知无觉地躺了不知多久,钟音敲响房门:“我要出门买点东西,你开车送我过去吧。” “来了。”程澍礼从床上起来穿好大衣。 去的是几公里外的庙会, 到地方时正赶上民俗表演,现场锣鼓喧天, 红色舞狮一跃而出,随着鼓点在地上前翻、后滚,骤然又腾跃到人群面前,瞪大双目,气势威风凛凛,引来观众一阵热烈的欢呼和喝彩。 钟音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看了两眼便要离开,程澍礼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但实际上过年该买的东西都买过了,钟音就带着程澍礼随处走走逛逛。 庙会里人来人往,两边都是售卖各式网红商品的摊贩,游客手里拿着各种网上推荐的流水线工艺品,在主办方的背景墙前拍照打卡。 大街小巷都充满浓厚的商业气息,北京早已没了记忆中的那种年味。 来到一处卖非遗商品的摊位,钟音拿起架子上挂着的一只灯笼,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老板双手揣进袖子,一脸喜庆的笑容:“这个一百二,可亮着呢。” 钟音拿着灯笼左看看右看看:“它能挂多高啊?” 闻言,旁边的程澍礼抬眸,看了一眼钟音手中的灯笼,做工特别细致,米色笼身上绘着花鸟鱼虫,亮灯之后光线温婉雅致。 老板嘴甜:“您想挂多高,那就能挂多高!” 钟音说:“给我拿几个包起来吧。” 付完钱,程澍礼拎着四个扎好的灯笼走在钟音身后,忍不住问:“您买灯笼干什么?” “你奶奶生前不是喜欢这东西吗。”钟音边走边说,声音在聒噪的环境里不太清晰,“我买完给家里和你大伯家都挂上。” 她有些感伤地叹了声气:“挂高点儿,她看得见回家的路。” 程澍礼将灯笼小心抱进怀里,以免它们被身边熙攘的人群挤坏。 买完灯笼,钟音又走到一个民俗工艺品的摊位,摊位外边儿围着十几号人,同时看向里面正在团扇上写毛笔字的老人。 钟音隔老远望了一眼:“这手字儿写的比你爸好多了。” 程澍礼没回这句,他盯着旁边相框里的剪纸,在走神发呆。 干燥冷冽的空气刮在脸上,程澍礼想起离开贵州的前一晚,五子顶几人凑在市局的新办公室里烫酸汤锅。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热气腾腾,煮沸的汤汁在锅里不断冒着气泡,水蒸气扑在玻璃窗户上,氤氲成一片朦胧的雾,整个屋子里都洋溢着酸辣鲜香的味道。 老金说这顿饭他来请客,不设预算上限,并且请来了编外人员蔡叔,蔡叔使出看家本领,除了酸汤锅,又做了一大桌的丰盛菜肴,连以前最不爱吃他做的饭的梁晶晶,最后都吃到坐在椅子上走不动道。 吃完饭,老金拿出一叠红宣纸和剪刀,说趁着过年,给新办公室剪几个窗花贴上。 卓客拉着凳子好事儿地坐过去:“看不出来啊老金叔,你还有这手艺呢?”五子顶气象站撤站后,大家对老金的称呼从站长变成了金叔。 老金在纸上画出大概的样子,他边画边说:“以前跟寨子里老人学过,后来忙没弄就手生了,正好这段糖豆儿住院,剪着哄她玩儿捡起来了。” 一个月前,糖豆儿的住院账户上突然多了一笔匿名汇款,刚好够做手术。卓客说是因为老金在山火中保护了有仙寨,仙女反过来保佑了糖豆儿。 于是等糖豆儿平安从手术室里出来后,老金连夜赶回棋山,跪在山脚连磕了三个头。嘴里不停念叨着:“感谢仙女保佑。” 柔和的灯光洒下来,大家坐在桌子边围成一圈看着老金剪窗花。 寂静无声,听得见雪花飘落的窸窣,金色剪刀在红宣纸上轻盈旋转,卡擦卡擦,桌上落满一片红色碎屑,似水凌乱的红梅,老金手中的红宣纸渐渐初具模样。 剪完,老金放下剪刀,将成品展开来,是五子顶气象站众人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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