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摩匆忙摆手“不吉利不吉利!你知道了对你也不好。” “我不怕。”程澍礼目光直视着他,坚定说道。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是......”毕摩话说一半顿住,他看了看周围,确定山路上只有两人,压低声音说:“是这寨子里有规矩,有些事不能提。” 毕摩的言语之间透露着对某种力量的恐惧,这让程澍礼心中猜想变得具象化:“是和人死后的三魂有关吗?” 话音未落,毕摩就警觉看他一眼:“有人告诉过你?” 程澍礼摇了下头。 毕摩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澍礼没说,也没法说,因为他能从铜钱联想到三魂,完全是从棠又又 讲过的故事和各类传说中挖出来的线索,然后极力地拼凑。 肉.体魂随着坟茔被毁而消散,棠又又就只剩因果魂和往生魂,在他们的法则里,仅有这两魂无法合体转世,又因为没有执念,所以两魂会慢慢消散。 所以程澍礼猜测,棠又又之所以仅靠一缕往生魂能在世间游荡七十年,是因为有人,或者说,那个老毕摩对棠又又施了禁止魂灵轮回的法术,强行将她留了下来,而那老毕摩,也因此遭到反噬眼睛失明。 “算了。”可能看他表情太决绝,也可能有别的原因,毕摩突然改口,他重重叹了口气,“给这铜钱施法的人相当厉害,可能是用了什么传说中的法术,我资历尚浅,也实在看不出那人到底做了什么法,但是我确信——” 停顿的间隙,程澍礼心脏吊起呼吸微促。 那毕摩一字一句说:“这枚铜钱里困着一个人的因果魂。” 第33章 第三十三场雨 这个说法和预想的不同, 甚至是从未设想过的角度,以至于程澍礼一时没反应过来:“铜钱里困着因果魂?” 在这之前,他以为这只是老毕摩做法时用到的法器:“不是咒鬼不能轮回的禁术吗?” “不是。”毕摩的回答毫不犹疑, “虽然那个禁术, 小时候我只在古书上看过一眼, 但肯定不是这样的,” 程澍礼问:“因果魂被困住会怎么样?” 毕摩边思考边说:“因果魂被困住之后, 去世的人也是不能转生的。不过和禁术不同的是,禁术会让魂灵直接消散, 而困住因果魂,一方面能牵制往生魂, 减缓它消散的速度, 另一方面, 如果这人死时有执念, 往生魂会幻化成鬼,但因为我们这些毕摩苗巫只能看见因果魂,所以困住因果魂我们就看不见那鬼。” 山风四起, 程澍礼站在青石阶上,他没再说话, 眼神透出无措的茫然。 铜钱做过法,所以棠又又没有转世没有消散,留在了人间。 因为困住因果魂, 免受任何能人异士的打扰,所以能保她平安。 这枚铜钱,是束缚, 也是庇佑。 无声一段时间后,程澍礼问:“那被困因果魂的鬼, 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活动吗,有办法走出去吗?” 毕摩很快摆手:“不管有没有其他两魂,只要在某个地方成了鬼,那就是走不出去了,这是天定的因数,所以我们祖上才传下请祖灵的规矩,祈求老天让在外去世之人的往生魂赶紧回到故土。” 说完毕摩重新看向那枚铜钱,困惑地皱下眉头:“不过是为什么,这铜钱里的因果魂只有一半呢?” 程澍礼拿着铜钱:“只有一半?” 毕摩不解地抿下嘴巴,他大着胆子向前一步,低头仔细看了那铜钱一眼。 “大概......”毕摩沉吟几秒想到了什么,“大概成了鬼之后,这人帮过谁,被欠了一段因果。” 程澍礼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白影。 “我想请教您最后一个问题。”程澍礼的目光重新聚焦,慢慢移回毕摩脸上,“如果一个鬼,失忆忘记死前的执念,又在后来有了新的执念,那新的执念消失后,她会怎么样?” 她找了七十年的坟,但是发现再也找不到了,会怎么样? 那毕摩想也没想地说:“那执念消失,鬼自然也是要消失的呀。” 好似被人从头到脚浇下一盆凉水,程澍礼浑身僵硬地看着毕摩,握着铜钱的手刺骨冰凉。 ...... 日暮斜沉,黄昏在天边撕开一道流血的伤口。 程澍礼穿过那片走了无数遍的林间小道,夕光迎面而来,他脚步一顿,始料未及地在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背对群山,她盘起双腿躬腰坐着,左手托腮在观察门口码放整齐的可乐,侧脸表情看上去不太满意。 霞光将程澍礼身影拉得老长,落在地面细长一道,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明暗交错的地方,也没有发出声音。 但是棠又又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她回过头,无奈又平常的语气:“程澍礼,以后买可乐看准点,黑色字儿的是无糖的。” 风吹过,吊脚楼旁边的大树簌簌作响。 大山那边的空气涌过来,送来前尘往事的回响。 程澍礼问她:“你要走了吗?” 话问出来的一瞬间,棠又又眼底迅速划过一抹惊讶,她收回手坐起来看他,视线微怔似乎在他脸上找着什么。 “真奇怪。”好半天,她扯开嘴角笑了,“你以前也是这么问我的。” 她就在那笑里看他,黑瞳明亮,又好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上辈子小男孩儿误入山林摔进暗坑,被闲得无聊的棠又又看见,便将他救起来玩儿了几天,见他家人找来,棠又又将他送到荒山大石那儿,准备转身离开时,小男孩儿同样问她:“你要走了吗?” 眼看着小孩儿一副被抛弃的可怜巴巴的样子,棠又又想着反正他年纪小不记事儿,便随口糊弄了句有缘再见。 后来寨子里传出有关仙女的流言,可没多久又说那迷路的孩子忘了自己的遭遇,棠又又站在他们家门口叉腰骂了句:“小没良心的。” 而实际上,从那个时候起,和棠又又再见一面就成了小男孩儿埋在心底的执念。 以至于他罹患麻风病去世时,因执念太深不愿离去,老毕摩做了几遍法事都没能将他的亡魂送走,棠又又怕他再待下去会变成和自已一样,无奈用自己的魂力送了他最后一程。 几十年光阴荏苒,棠又又看着早已不再相似的脸,却仍能从他身上看见一抹熟悉。 程澍礼走到她身边坐下,棠又又看了看依偎在她魂体边的影子,说不清什么感觉,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程澍礼也正看着她,目光触碰的刹那,他说:“但那次你留下来了。” 棠又又一笑:“老毕摩舍不得我嘛。” 相伴九年光阴,老毕摩看着没有执念的棠又又日渐虚弱,心生不忍,最终铤而走险,把自己封闭在房中数日,用对自身反噬巨大的古老禁术锁住她的因果魂,知道再没有家人来寻棠又又,于是哄骗她生出找到坟茔就能离开的执念。 老毕摩费劲心思做这一切,只为了尽力保住她留在人间的岁月。 只是当时的老毕摩没有想到,棠又又曾经帮过的那个小男孩,轮回转世后成为程澍礼,会再次回到棋山,在这里遇到棠又又。 程澍礼深吸一口气:“你沉睡醒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棠又又摇了摇头,眼睛里倒映着夕阳的光辉:“是想通了。” 看着她风平浪静的表情,程澍礼显得有些迷茫,以往他问过棠又又很多问题,但现在,他一个也问不出来。 “从哪跟你说起呢......”棠又又视线悠长望向对面,山顶太阳的金色光芒越过群山,直直穿透魂体,她语气轻松地说:“其实老毕摩把那枚铜钱给我之后,每年七月十五我都会经受一场撕裂之刑。” 说着,她伸出双手做个用力撕成两半的动作,程澍礼的心被那动作刺痛了下。 棠又又接着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除了肉.体魂我又少了一魂,但是今年中元节不一样,我没有以往那么强烈的感觉了,所以我可以确定,你就是上一世的那个小孩子,带回了我一部分的因果魂。” 程澍礼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感受,他垂眼,沉默地盯着贴在腿边的蓝色裙摆。 就是因为他的到来,才加速了她的消散。 山树的影子飘过,掩去夕阳一半的澄明,暮色从山谷里升起来,但是天空并不深沉。 程澍礼想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你还能下雨吗?” “魂力不够啦。”棠又又略带惋惜地说道,话尾坦然轻快。 当她认识到自己即将消散的命运,便想好了要用最后的魂力再做点什么,浇灌缺水的稻子和中药,扑灭烧起来的山林。 可是毕竟结局已定,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她再次感受到七十年前的那种力不从心,魂力越来越稀薄,而且流逝地更快,要好久才能下一场毛毛细雨。 这一点程澍礼也想到了,她每次送来的礼物,都是当天火情报告点附近的东西。 但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大概是怕气氛过于伤感,棠又又转过半边身体,用玩笑的口吻说:“或者你把欠我的那段因果还我,我再给你下个大的。”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棠又又默默低下头,余光瞄了他好几眼。 安静许久之后,程澍礼忽然说:“棠又又,我是无神论者。” 棠又又立马侧目看过来:“我知道啊。” “我的意思是,你和我身体里的每一粒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我们从一开始,在几亿光年以外就相遇了,而且等我死了,构成我们身体的粒子不会因此湮灭,还会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和方式一直存在于宇宙中,穿过时间彼此相依,所以根据宇宙运行的逻辑,我可以推断,我们的相遇不是因为那一段因果。” 程澍礼语气稍顿,他抬起头,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棠又又的脸:“而是无论在哪,我都一定会遇到你。” 感觉到裙摆被风扬起半秒,棠又又问:“那如果你站在距离地球八十多光年的行星,是不是刚好能看见活着的我?” 程澍礼闭起眼睛笑了下,朝她轻轻点头:“会的,如果我有一台很好的望远镜的话。” 棠又又觉得这个回答很美好,填补了很多无法言说的遗憾,她扬唇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流动着璀璨的星光。 半轮落日隐没进苍茫群山,树叶卷起片片金光,一望无际的山峦线,火烧云翻腾奔涌,灿烂热烈得令人陶醉,此刻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仿佛晚风能吹走所有的烦恼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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