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有哪位君主会嫌自己手下人才多。 沈渊这伯父名气大得很,时常有人向沈氏族人打听,因而他也没多想,摇摇头道:“大伯父许久未回武康,臣也不知其行踪。” 他与这位伯父见过的面屈指可数,上次见这位伯父还是许多年前在他母后的祭日时。 那时他还小,只记得是个温和儒雅的长辈,比父王要亲切得多,其余的便没什么印象了。想打听竟陵先生,找他实在是找错了人。 段曦宁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的眼睛,似在辨别这话真假:“沈渊,你说过谎吗?” “人无信不立。”沈渊认真得像极了回答先生问题的学子,“臣从不撒谎。” “真是个好孩子。”段曦宁唇角轻扬,眉眼微弯,“记住,说谎的都不是好孩子,要断舌头的。” 怕她不信,他又认真地强调了一遍:“臣真的不知大伯父的行踪。” “朕又没说不信。”段曦宁见他如此,笑意愈发明显,“臣来臣去的,更像那帮迂腐的老古板了。” 他被这么调侃,闭了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颇感无措。 她盯着他的眼睛,将其中的情绪一览无余,只觉有趣。 她身边很少有人会像他一样,把什么都摆在脸上,写在眸中,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 明明已经十五了,却比九岁的段景翊眼神还要清澈几分。 饮尽杯中茶,她顺带称赞了一句:“这茶不错,叫什么?” 沈渊介绍道:“这是产自顾渚山的顾渚紫笋,臣还有一些,陛下若是喜欢,便送给陛下。” 他是想投其所好,孰料她根本就不是爱茶之人,立即回绝:“别,好茶给朕无异于给牛嚼牡丹,白瞎了好东西。” 给自己茶杯又满上,她故意逗他:“再说了,朕稀罕的也不是这一杯茶,而是……泡茶的人。” 正对上她视线的沈渊仿佛被她的目光灼到了,急忙移开了视线,满是不自在:“陛下说笑了。” 段曦宁盯着他轻易泛红的耳根,觉得有趣,没见过这么大个人还有这么容易害羞的,捏着茶杯慵懒地往后一靠,笑意吟吟地问:“方才你弹的什么曲子?再弹一遍朕听听。” “是《云水禅心》,陛下若喜欢,臣为弹奏。” 沈渊介绍着曲名,起身跪坐在了琴前,悠扬空灵的音律自指尖倾泻而出,听得人身心舒畅。 段曦宁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像捏着酒杯似的捏着茶杯,心情愉悦地欣赏着他弹琴的样子。 琴弹得好,文章也写的不错,关键是模样也养眼,如此美玉,怎么就没生在云京呢? 难不成,这满云京的运道都用来生她这天之骄女了? 沈渊弹得专注,却因无法忽视盯着她的目光,一时晃神谈错了一个音,赶紧让自己更加专心,以防再弹错。 待一曲终了,他抬头看去,想知道对方是否满意时,却见她闭着眼睛,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手中还捏着空了的茶杯。 “陛下?” 他唤了一声,见她没应,便起身来看,又唤了两声,还是不应。 他弹的曲子有这么无聊吗?都能把人听睡着。 他有些挫败。 她还是像在军中似的,墨发高束,闭着眼睛时却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一些亲和,似乎已酣然入梦。 沈渊在她对面落座,并不敢贸然靠近。 想起她说过那荆国质子被她一掌打死的事,仍心有戚戚焉,只怕自己也步了后尘。 可眼前之人,似乎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可怕。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她依旧还未醒,沈渊犹豫良久,大着胆子起身过去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手刚碰到她肩膀就被钳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惊慌,伴随着茶杯落地的声音被她一把扭着胳膊按住,咽喉也被紧紧扣住。 只听得她一声低喝:“什么人?” 沈渊喘不上气来,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起来。 段曦宁完全是出于本能,看清是沈渊就立刻放手:“是你啊。” “你弹完了?什么时辰了?”她看着被按到椅子里的沈渊还有些迷糊,“朕睡着了?” 沈渊竟缓了口气,起身回答道:“有一盏茶的工夫了。” “才这么一会儿?”段曦宁也诧异于自己这么快就睡着了,又坐了回去。 沈渊在她对面坐下,挑了只干净的茶杯给她斟了杯新茶。 她捏着茶杯抿了一口,转而问起:“你来了也有些时日了,觉得我大桓如何?” 沈渊思量了一下,却只给了一个让她有些意外的答案:“陛下,臣不知道。” 他从来了以后从来没有出过门,一直待在承明殿中,如何知晓大桓的风土人情如何? 虽然没出过门,这里却比梁宫要清净不少。偶尔有宫人对他好奇,偷偷来看他长什么样,却无人打搅他,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像在被沈濯母子把控的梁宫里,他做什么都要担心被人突然打搅,时常会卷进一些是非,总是过得心绪不宁,几乎要到惶惶不可终日的地步。 段曦宁很快明白他是不出门才说不知道,便道:“那就有空多出去看看。” “是。”沈渊客气地应了一声。 又喝了一杯茶,段曦宁便将空了的茶杯放下,起身道:“朕该回去了,茶不错。” 说罢起身要走,却被他叫住:“陛下。” 他将当初她在楚宫给他的匕首呈上:“臣并非习武之人,这匕首放在臣这里不过是蒙尘,还请陛下收回。” 自从听到那荆国质子的事,他便觉得这匕首是烫手山芋,放在他手里让他坐立不安,不如还回去,以示自己并无行刺之心。 段曦宁负手而立,根本没有伸手接的意思:“朕送出去的东西便没有收回来的理,留着吧。” 说罢大步流星地出了殿门,回乾阳宫去了,仿佛她只是来喝杯茶听听曲的。
第11章 名剑棠溪 沈渊目送她走远,回想方才发生的事,一头雾水,不知她为何会突然过来,是一时兴起还是专门过来有何要事? 看了看手中的匕首,只好无奈地收起。 段曦宁一来便吓得缩了起来的侍从商陆,见她走了,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公子,您可还好?那女皇没把你怎么样吧?” “无事。”沈渊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转头,商陆就看到了他脖子上的掐痕,惊得要跳起来:“公子,你脖子上怎么了?女皇掐的?” 沈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想起方才的事,不在乎道:“没什么,误会,一会儿就好了。” 商陆不信追问:“真的没事吗?这掐痕实在吓人!” 沈渊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点点头:“真没事,我不是好好的吗?” “那就好。”商陆稍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吓我一跳。” 沈渊站在窗边负手而立,透过窗棂看向天际的飞鸟,忽然道:“商陆,我们改日出宫去看看吧?” 乾阳宫宣政殿内,素筠把段曦宁批阅过之后扔得乱七八糟的奏章收好,又将今日从政事堂送来的奏章分门别类放在案头,一抬头就见段曦宁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她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迎了上去,问:“陛下,去了承明殿一趟,觉得如何?” 段曦宁若有所思地问:“素筠,朕很吓人么?” “哪里会?”素筠瞪大了双眼,像只护崽子的老鹰,“陛下向来不拘小节,平易近人,何人胆敢诋毁陛下?” “没人说什么。”段曦宁坐下来,眼看她就要跳起来找人拼命,赶紧给她顺毛,“朕只是想不明白,沈渊仿佛很怕朕。” “沈公子?”素筠讶然一瞬,便不觉着奇怪了,“他怕您,不好吗?有了畏惧,他便不敢造次。” “可畏惧只有一时之效用,朕想要的是忠心。”段曦宁道,“心悦诚服才是长久之道。” 素筠提醒道:“您是大桓的皇帝,他只是梁国质子,自然会有敬畏之心,难生其他。” “是吗?”段曦宁将信将疑,不满道,“可是那天朕可还带着他出去骑马了,他怎的还怕?不识好歹,朕的马那是谁想骑就能骑的吗?” 素筠错愕:“您带……沈公子骑马?” “对啊。”段曦宁点点头,“朕看他一个人总闷在帐子里,带他出去透了透风。” 素筠询问:“那您是不是同他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段曦宁回想了一下,“朕觉着他应当是很想知道荆国质子的事的,就主动告诉他了。” “荆国质子的事?”素筠惊呼,“您是怎么同他说的?” 荆国质子的事,她在军报上看到过,自然知晓。 于大桓来说,此人当真是死有余辜。 可是听在同为质子的沈渊耳中,犹如杀鸡儆猴,不怕才怪。 段曦宁理所当然道:“实话实说啊。朕看他也是实诚人,应当是想听实话的。” 素筠一时无言以对,无奈轻笑提醒道:“陛下,这种事哪里能实话实说?您这是要将人吓死。别忘了,沈公子也是质子。” “朕知道啊……”段曦宁刚要说什么,止住了话头,“朕不是这个意思,朕只是想让他老实点,别像荆国那小王八蛋似的找死。” 素筠又问:“今日,陛下没做什么吧?” “没啊。”段曦宁摇了摇头,“就说了几句话,喝了杯茶,听他弹了琴,还有……” 说着她就想到了什么,渐渐止住了话头:“朕听睡着了,他想叫朕,被朕一把掐住了脖子……” 看素筠无语问苍天的模样,段曦宁在她开口前立即找补:“朕可没用力,是他自己靠近的,朕手下留情了!” 素筠叹了口气:“陛下,要不您没事儿还是别去找沈公子了,再去几次他可真被您吓死了。” “行吧行吧。”段曦宁撇了撇嘴,不免嫌弃,“真是书生胆小!” 沈渊有了出宫去看看的打算,担心直接出去会被人拦下。 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贸然出去只怕也找不回来,若是被那位女皇陛下误会他要潜逃,那真是要大难临头,小命不保。 为求稳妥,他先让商陆去打听了一下宫中的采买什么时候出宫,同他们一道,也能搭个便车。 宫中采买的管事是位不苟言笑的大婶,据说是某位阵亡将士的遗孀,行事利落果决,颇有威望。 听商陆说明一切,便答应了带他们出宫。 一路坐着采买的马车,渐渐走到了市集上,车外由一片安静变得喧闹起来,令人能直接感受到市集上的繁华与热闹。 仿佛从阴冷幽静的地窖一下子投入盛夏暖阳之中。 这对沈渊来说是十分新奇的,他一直待在宫中,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民间烟火气,只觉得周边一切都鲜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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