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节一下一下地在书册上敲着,又默数了一刻,最终仍是面无表情地起身推门而出。 因为阮窈在侧房沐浴,重风和重云都已先行回避。 房内无声无息,从外头只能望见昏黄的烛火。 “季娘子?”裴璋沉声道。 房内人仍无回应,于是他抬起手,正欲叩门时,房门却忽然被打开。 阮窈逆着光烛而立,轻薄的夏衫难掩玲珑身段,微湿的发丝还未来得及梳起,柔顺地披在肩上。 “公子这是做什么?“她神色狐疑地看向他,面上哪里还有半丝方才的可怜,反倒笼了一层薄粉,连微张的唇瓣都带着莹润的水色,娇艳欲滴。 倒像是他的不是了。 裴璋对上阮窈如同望登徒子一般的眼神,心中忽而升出一股不悦。 不久之前,她还柔柔抱住他的手臂直求饶,此刻达成了心愿,这会儿便不需要再哄着他了。 可从始至今,分明都是她有意引诱在先,数次行止轻佻。然而却又云心水性,惯会用谎话欺瞒人。 裴璋凉凉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便要回屋。 阮窈望着他的背影,怔愣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提起裙角追上他。 “公子莫要生气,我并非是那个意思……”她略有些心虚地说道。 “我并未生气,你回去吧。”裴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阮窈自是不愿走,又伸手想去拉他的衣袖,嘴里委屈道:“那公子为何说都未曾与我说一声,便忽然来了这里?你若是再不回钱塘,窈娘又该去何处寻你?” “季娘子到底是女眷,还是莫要这般的好。”裴璋淡淡看了她一眼。 “公子就这般厌烦我吗?”她垂下手,幽幽地问道,心中也不由一阵气苦。 裴璋待她的特殊,就像是混杂在苦涩汤药里的一丁点糖屑,还不待尝到甜头,便尽数消融。 若是长此以往,还何谈为她所用,自己不过是在痴人说梦而已。 难不成此人当真是块顽石,竟连丝毫意动都不曾有。 她想要令眼前人对自己生出情意,可她真的可以做得到吗? 或是说,事到如今,她还有其他选择吗? 阮窈睁大眼看着他,眼里酝酿出了泪水,紧接着簌簌而落。 她哭得很是伤心,裴璋却神色不动,伸指叩了叩书案上的一封信函,“沈介之昨日亲笔写了信函,请求娶你为妻。” 她闻言愣在原地,一时间惊得连眼泪都停住了。 裴璋漆黑眼瞳里瞧不出喜怒,语气却算得上是温和,不紧不慢地同她说道:“沈介之年少有为,在朝中声名也好,不失为一段良缘。” 阮窈好一会儿没出声,又不可置信地回想了两遍他方才说的话。 她自然不会自大到认为沈介之是在同她见过几面后,便为她神魂颠倒。更何况阮窈到钱塘后,名义上还是以侍女的身份出入,沈介之再如何也是个有品级的命官,怎会愿意娶她这样毫无身份的女子。 再联想到他对自己的温柔和知无不言,只怕他与阿兄交情匪浅……早就认出了她来。 阮窈心中一时间千头万绪,惊愕褪去后,继而涌上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恼怒。 裴璋的话,非但有几分劝导之意,更好似还是她高攀了似的。 可说到底,他们又凭何这般轻巧就决定她的命运,即便她当真是一名无亲无故的孤女,也并不代表她就该任人搓揉。 难道沈介之愿意娶她,她就应当欣喜若狂地接纳吗? 阮窈很快想清楚,仰起脸望向他,“我不愿意。” 她目光中是少见的倔强,裴璋眸色微微一沉,正欲开口,阮窈就伸手将那信函攥在手里,继而双手用力,顷刻间就把纸张撕的粉碎。 纸屑如纷飞的雪片,洋洋洒洒落在书案上。 裴璋薄唇近乎抿成直线,抬眸看她时,漆黑的眸中隐隐带上了寒意。 还不等他发火,阮窈擦去脸上泪痕,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裴璋坐在书案后,久久未动,鼻端仍萦绕着她沐浴过后发肤上的幽香,若有若无,扰人心智。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被撕碎的书信,不觉间,心底里连日沉积的郁气却渐渐消弭了几分。 只是……她如今是越发大胆了。 * 阮窈怒气冲冲回到自己的卧房,半晌都无法入睡,烦躁地在榻上翻来覆去。 这沈介之不知在想什么……如今她身无长物,身份不祥,他还莫名其妙就想娶她,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难不成这世上的男子个个都热衷于当那救风尘的英雄,见美人落难从而心生不忍。 可这世上有这样好的事吗?阮窈细细想来,只觉得十分可笑。 所幸自己不是裴府的女奴,虽说裴璋把她带到了钱塘,可两人到底非亲非故,他即便当真厌弃她,左不过是把她撇下罢了,又有何资格干涉她的终身大事。 阮窈直直躺在榻上,睁眼望着黑漆漆的帐顶,愤愤然骂了一声。 直至第二日睡醒,她再度回忆起自己昨夜一气之下撕碎信笺,还扔了裴璋一桌子的事,心中又隐隐浮上几丝悔意。 他最后望向她的目光喜怒难辨,不用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兆头。 阮窈咬着下唇,焦躁地扯了几下被角。 重风来屋外喊她时,她虚弱地哼了两声,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一直到申时都未踏出过房门,也不曾用膳。 总归阮窈在过来的路上便悄悄带了些吃食,何必出去触霉头。 且她一时半刻还未想好要如何应对裴璋,嫁人自是不愿,可若他不肯再把自己带在身边,兴许她最后还是得去探一探沈介之究竟是何用意。 法净寺在山中,也不知重风是从何处请到的女医,说是要为她诊治。 阮窈有癸水在身上,一口咬定自己腹痛难受,即使是医士也不能说什么。 叩门声再度响起时,已近黄昏时分。 阮窈手上恰好拈着块酥点,闻声蹙了蹙眉,把酥点置于榻旁的小桌下。 门外人不急不缓又叩了几下,阮窈料想是女医为送药而来,便说道:“进来吧……” 片刻后,门被人轻推开,吱呀一声响。 她侧目望过去,来人一身白衣,柔暖的夕阳洒落在他身上,为袍角笼上一层清淡的光晕。 阮窈嘴唇微动,顿时哑了声。 第19章 香囊这些眼泪都是为了他而流 裴璋踏入内室,缓步走至她榻旁。 这所屋宅不算宽敞,他生得颀长,原该是有几分逼仄的。只是他仪态温文,一举一动都将世家公子的修养镌刻到了骨子里,反倒将屋子衬出些许风雅来。 阮窈一头发丝自昨夜起就不曾梳起,此刻颇为凌乱的披散着,未簪任何珠钗。 她没有料想到裴璋会来,不由有些不自在地微低下脸,一缕乌发继而垂落在颊边。 倘若此刻换个寻常男子站在她榻前,大抵还会惜玉怜香一番。可若是裴璋,约莫只会说一句“披发左衽”吧? “可好些了?”他垂眸看她。 阮窈蹙起眉,还是点了点头。 “明日也该动身回去了。”裴璋缓声告知她。 她闻言一愣,又小声说道,“我不走。” 裴璋嗓音微沉,并非是同她商榷的意思,“寺院并非儿戏之地,明日我会让重风送你。” 见他说完话便起身欲走,阮窈强忍着火气,无可奈何地仰起脸望着裴璋,“那公子呢?是与我一道离开吗?” “我还有事在身,暂且不急。”他不疾不徐地说道。 “那为何让我先走?”阮窈声音 缥缈起来,话里又带上了细软的哭腔。 裴璋见她很快又要落泪,眉心不禁跳了跳。 她本就生了双黑白分明的鹿眼,连着细弯的柳眉,噙起泪来,也如海棠含露,诱人爱怜。 “何故要哭?”他仍旧十分耐心地问。 阮窈泪光莹然,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反问他道:“那公子又何故要这样?”她顿了顿,哽咽着说,“车夫不见的那日,我与沈大人偶然遇到,原想着他时常跟随公子办差,便向他问了好些公子的事。我不敢揣度沈大人是何心意,可公子为何张口就劝我同他结亲?” “如此说来,你并不情愿。”裴璋将她的眼泪尽收眼底,垂在袖中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阮窈不答,眼睫上都挂着泪珠,低低说道:“我是否情愿,公子当真不明白吗?” 她声音发颤,却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倘若如此,便将我送走吧——也好过再令我像昨日那样伤心。” 裴璋抿了抿唇,目光带上几丝探究,细细端详着她。 眼前人面颊哭得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红,肩胛好似垂下的花枝。 他居高临下看去,隐隐可以见到她衣襟之下一片绵软的白腻。 “我不怨你。”她浑然不觉,又抽泣了一声,细声说着,“本就是我自己……黄粱一梦。” 阮窈哭了好一会儿,迟迟未等到他的劝哄,眼泪最终自行止住了。 像极了跌跤以后,双亲并不在旁,只能自顾自爬起来的稚童。 她鼻尖通红,语气中的幽怨压也压不住,“我哭了这样久,公子既不回避,也不劝慰半句,当真是……有失君子风范。” 裴璋不禁有些失笑。 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着不怨的人,此刻话里却尽数是埋怨。 只是她的眼泪好似绵绵的雨,这两日接连不断地落入他心中,逐渐将心底的沉郁之气洗刷干净。 倘若他想,任她佯装也好,乞怜也罢,总之桩桩件件,这些眼泪都是为了他而流。 只是为他,而非旁人。 想及此处,他极轻地笑了一声,嗓音算得上有几分低柔。 “当真不怨?” 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几乎想也不想便答:“那是自然。我本就是一介孤女,无靠无依,全赖公子眷顾,眼下才得以有一处安身之所,何来怨怪。” 这嗓音轻柔如水,每个字都好似江南沾了湿气的垂柳,软软拂过他的发肤,继而又化为丝缕的雾气,渗入他的心神之中。 阮窈眼角仍噙着泪,裴璋缓缓伸手,抚在她眼下的水渍上,只觉她的肌肤温热而滑腻,将他的指尖亦染上些许热度,令他的手微微发起烫。 她身子轻颤了颤,很快仰起脖颈,像一只急于祈食的猫儿,带着讨好之意,温顺地蹭了几下他冰凉的掌心。 “我不愿嫁于旁人,也不求任何名分,此生只想听从自己的心意。若能常伴公子身边,便是为奴为婢,我也不怨。” 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随着她说话而落下,顺着襟口滑进了衣中。 裴璋抬指,为她将那缕发丝捻出,发丝冰凉而柔软,像是会动一般,在他手指上轻勾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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