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之眼睫微垂,柔和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算是安抚。 “你别着急。”他声音温润,似柔云轻缓,“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说不定,会理出新头绪来。” 第14章 云溪(二) 仿佛一对行善济民的恩爱夫…… 慧明寺修建在月山半山腰,据说是藏风聚气之地。远远望去,高山巍峨,绿树掩映间,佛寺半隐。 山寺门前,果然有三四个僧人支了几口大锅在施粥。 在他们面前,月山县的民众排着长队,双眼殷切期盼。其中,不乏年轻力壮者。 此地虽非富饶之所,但官府清廉,治安不错,百姓安居乐业,还算衣食无忧。 这些粥一般都是施给乞丐与年迈寡居者,什么时候,这些年轻人也趋之若鹜了? 看出李茵的疑惑惊异,沈慕之抬脚,也进了等待施粥的队伍中。 他寻觅片刻,伸出手,拍了拍前面一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的肩膀。 那小公子不耐烦地转过身,倏见一位清风月朗的公子站在这里,满脸不耐顿时化作了微笑。 他连忙拱手,“这位公子,可有什么疑问?” 这位小公子生得秀气,看他的模样打扮,像是个家境殷实的读书人。 沈慕之回礼,十分谦逊地请教,“在下初来此地,听说,月山县慧明寺求姻缘最为灵验,不知是否为真?” “姻缘?”那小公子皱起秀眉,思忖片刻,“我不是很清楚,但月山县只有这一座寺庙,大约,拜什么都行吧。” “原来如此。” “怎么,公子如此出尘之姿,也为姻缘发愁吗?” 沈慕之叹道:“在下粗鄙,谋于算计,配不上心爱之人。故而来此参拜,祈求神佛原谅。” 那小公子见他虔诚,真心安慰道:“心诚则灵,公子定能如愿。” “多谢吉言。只是不知,为何寺庙门前排起了长队?” “前方有人施粥啊!” “施粥?”沈慕之面露疑惑,“寻常施粥,都是老弱病残等需要救济者才会来,怎么今日,有这么多……” 他顿了一下,斟酌措辞,“锦衣华服者,难道是这粥有奇效?” “这粥就是寻常白粥,并没有什么稀奇。” 这似乎颠覆了沈慕之以往的认知,脸上不解之色更重。 “额,”那小公子随意摆了摆手,不在乎地笑笑,“不吃白不吃嘛!” 李茵:…… 那小公子生得精致,看起来似乎学识满腹。 原来是个草包! 沈慕之退回李茵身边,对她摇了摇头。 月山县一向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怎么如今添了这许多爱占便宜的陋习? 李茵叹了口气,“算了,我们进去看看吧。” “好。” 二人转身,一齐踏入了寺门。 慧明寺与寻常寺庙布局相近,大雄宝殿中释迦牟尼佛宝相庄严,两侧十八罗汉相护,殿内寂静,无喧哗之声。 既已来了,他二人也一如殿内其他香客,上了香,捐了香油钱。 出了大雄宝殿,绕过三清殿与法堂,一路向后,便到了慧明寺特有的极开阔宽大的道场。 前方莲花石台之上,已经摆好了祭坛。 高台之上,巨铜鼎伫立,里面烈火焚烧,烟雾升腾,灰烬随之而起,扭曲了眼前的景象。 五彩旗帜迎风烈烈,各色绸带狂乱飞舞。 有一壮汉,头插钢刀,面涂五彩,背覆羽饰,手持木牌如象笏,一步一步,登上了高台。 立刻,狂热痴迷的怒吼之声炸裂开来—— “祭祀开始了!”“大仙开始做法了!” “风调雨顺!升官发财!” “天降横财!长命百岁” “以我为祭!违逆者死!” 寺门外的人群密密麻麻,如蝼蚁之状,争相奔来。 轰—— 手中木牌被扔进了铜鼎。 鼎中烈火猛窜天际,火舌似要舔上天空,燎燃白云。 * 与此同时,县令府邸。 锣鼓喧天,红绸缦缦,一派喜庆。 一顶红色流苏小轿从侧门抬了进来。 喜娘指挥着丫鬟,搀扶新娘子下了轿。 新娘子身材丰腴,玲珑有致,红盖头上绣着双喜鸳鸯,走起路来,腰间坠下的珍珠随步而摇,袅袅娜娜。 两侧宾客不约而同伸长了脖子,想要一探究竟,红盖头下的美人是何模样。 喜娘在前引路,笑得花枝乱颤,“夫人请跨火盆,从此夫妻和睦,福气绵延。” 新娘子跨步而过,似乎趔趄了一下,头上钗环摇晃,喜帕划出柔美弧度,更引人注目。 丫鬟一路扶着新娘走到堂中,只见双亲端坐,新郎却不见踪影。 “诶,老爷呢?” “……不会是逃婚了吧。” 一片疑惑之声顿起。 月山县的县令姓陈名松,刚过不惑之年,在此任县令已十年有余。单从年龄来看,已算不得年轻有为了。 而孟松云中举后,正是在他手下当主簿,执掌文书。 这位陈大人不在正堂,他在—— 书房内。 陈松伏地稽首,两股战战,“下官拜见大人。” 肃王殿下一身暗纹黑袍,端坐在上,神色晦暗不明,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沿,“陈大人起来吧。” 陈松手脚并用,爬了起来。 肃王殿下随手拿起一个茶杯把玩,语气淡淡,像是在同他开玩笑,“陈大人好福气,听说,这已是第四位夫人了?” 陈松擦擦额头上的汗,“下官,下官……” “陈大人不必惶恐,本官不过是例行询问而已。” 陈松大气不敢出,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谁家例行询问还问这个? 肃王殿下前来月山县探查一事,知晓内情的人并不多,陈松在京中并无倚靠,只知道朝廷要派官员前来督查,不知他真实身份。 “不知,陈大人所娶,都是哪家的姑娘?” 陈松弯着脊背,“回大人的话,不过,是些山野村妇。” 把玩茶杯的手如修竹一般,闻言,却是一顿。 “此地灵秀,生长于斯的人自然不是凡俗之辈。” “是是是。” 肃王殿下站起身,脊背笔挺,宽袍锦绣,语气冷冷,“既然来了,本官就讨一杯酒喝吧。” 这位大人物突袭府邸,却只是来讨一杯喜酒?陈松放下半颗心,连连道:“是是是,大人请。” 喜宴并不热闹,甚至可称冷清,只因月山县的民众都跑去看大仙开坛祭祀了,来围观捧场的人并不多。 新人拜过高堂,宾客入席。 萧澈没什么胃口,冷眸扫过众人,转身出了陈府。 如意纹墨黑袍暗绣银线,袍摆拂过门槛,如同浓黑鸦羽轻掠。其气质凛然,惊为天人。 他出了陈府,一路沿街道独行。 这里,是与繁华京都完全不同的景象。 他凝眸细看每一处,高远的云天、历经风吹日晒的石桥、胡同小巷里的寻常人家、街边为谋生而起早贪黑的小贩、破败的酒坊、偏旧的客栈,甚至,桥洞街角的乞丐,祈药于医馆的老人……一点都不想遗漏。 道路闭塞,故而消息闭塞。 这里的人风俗古朴,信神拜佛者居多。 久旱无甘霖,便开坛祈雨;遭遇蝗灾,便日夜祝祷祈求神佛保佑;街边老人病痛无医,付不起三文钱的诊费,便活活拖死;遇上县官强娶,只能认命。 这就是李茵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 本来,她是不用受这个罪的。 他长睫微垂,眼底是无法掩盖的凄然痛苦。 * 日偏西斜,带走些许暑热。 萧澈回了他们落脚的客栈,径直上楼,推开厢房。 一个身着剑袖的男子站在厢房中。他脸颊瘦削,看起来有几分文弱,手上力量却不容小觑,玄铁重剑在手,如若无物。 是萧澈的亲卫,耿空。 见萧澈进来,他立刻拱手,“殿下。” “查得如何?” “很顺利。”他立刻道,“似乎,有人将所有一切敞开来摆在属下面前,供属下查看。” “哦?”萧澈微微勾唇,“如此看来,这一趟,来得有意思。” “属下认为,光凭一个县令,很难如此鼓动人心,此事或与京中有关……” “自然有关。”萧澈摆了摆宽大的袖子,临窗而坐,将客栈外的街景尽收眼底。他继续道,“而且,陈松已经成了一颗弃子,不然,他不会对京中局势一无——” 话未说完,他忽的顿住了。那最后几个字,分明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耿空抬头看去,就见客栈外的街角蹲着几个小乞丐,他们将一个下肢蓄脓腐烂的老乞丐围在中间。一旁,用来乞讨的破碗中只搁着半个发硬发灰的馒头。 如此景象,真让看者落泪。 耿空默默向前迈了小半步,想要看得清楚些,心中思绪翻飞。 就在这时,一抹绿色翩然而至,头上几朵海棠花正随风摇曳。 是李茵。 她摸了摸小乞丐的头,笑着给他们一人递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馅饼,而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包粉末,大约是自己配制的药,递给了皮肉腐烂的老乞丐。 沈慕之跟在李茵身后,帮她拎着几方糕点。 仿佛一对行善济民的恩爱夫妻。 那两人的身影落在肃王殿下眼中,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动不动,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作为肃王殿下的部下兼亲卫,察言观色于耿空而言如同喝水吃饭,已成习惯。 他默默屏住了呼吸,因为—— 肃王殿下现在非常不高兴。 他偏头瞄了眼肃王殿下的脸色,再看回去的时候,李茵与沈慕之就不见了。 耿空:? 他转身推开了门,往楼下眺望。 下一瞬,他的声音传了过来。 “殿下,宋小姐与沈大人进客栈来了。” 萧澈:……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冷着一张脸从耿空身边走过,下了楼。 耿空顿觉寒毛直竖,如芒在背,急忙跟了上去。 客栈楼下。 李茵与沈慕之一同进来,正欲上楼询问耿空肃王殿下是否归来,结果还没上楼,人就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黑袍玉冠,剑眉星目,今日之面容,可称冷俊。 李茵看出他心情不好,愣了一下,而后才缓缓道:“我们今日去了一趟慧明寺,我有些话要……” “宋姑娘怎么在此?”话未说完,一声亲切中带着惊讶的问候打断了她的话。 孟松云走过来,眉清目明,一袭蓝白圆领袍混在客栈寻常百姓中实在惹眼。 自那日马车下的剖白后,李茵对他大为改观,少年时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美好回忆全变了味道。如今再度见面,实属有些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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