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一出,身子便僵住了,不敢置信竟是自己说出的话,不死心又开始说实话:“良民就是受了四夫人的恩惠才来陷害季少……” 底下的陈氏温言表情霎时一变,从人群中出来跪俯在太子面前,泣泪似血地大呼冤枉,她与大赵毫无干系。 且府中人皆知她对四老爷的死近乎伤心欲绝,本来今日是被身边侍女说服出来散心,谁知竟会闯见这等事。 愁苦小半月的陈氏泪声齐齐,擎袖擦拭双啼泪,如弱柳扶风。 陈氏常年礼佛,也是慈悲人,虽大赵指认,也无人真的全信大赵的话。 所有人的眼神皆含疑地投向大赵。 大赵本就因莫名讲了实话,心下懊恼不已,眼下见陈氏急匆匆与自己撇开干系,神情骤然一变,但却也没有说什么,一副认罪伏法的姿态。 众人本以为此事就这般过了,然莲花台上的季则尘唇边似是染了一笑,不经意地问道:“那你为何要陷害陈氏?” 大赵眼瞳陡然睁大,被束缚的双手不断挣扎,似要捂唇拦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还是晚了一步。 大赵的脸被压在地上,艰难地喘息开口:“此事的确是我与夫人协商,夫人承诺我若是在太子面前指认季少师杀人,便让我儿季宗林与我相认……” 此话一出陈氏跪俯的身子蓦然塌下。 听见这等辛密在场人一片哗然。 就连底下的唐袅衣也诧异地看向陈氏,这陈氏这般心狠手辣,不仅杀了季四老爷,甚至连长子都不是他的。 大赵说完后蓦然闭嘴,看向高台上八风不动的清慈青年。 季则尘此时有了兴趣,手肘抵在膝上撑着下颚。 他很喜欢实话实说的人。 此事牵出了季四家主的夫人,那便不再是众人心中所想的朝中阴谋,而是府宅之争。 面对众人的视线,大赵憋了许久,才生硬道:“季则尘对我下毒了。” “嗤。”季则尘笑了,淡白透金瞳如香雪交映的神明,布施的慈悲与温情。 他缓缓站起身,垂感质地极好的长袍垂落在精瘦的脚踝,地上铺着因宴会而铺着的红绸,并未穿靴的足面肌肤透白得非人。 他行至大赵面前,温和地低头询问:“与殿下讲明白些,是谁让你陷害我的?为何陷害我?” 青年的尾音清淡,如戛玉敲冰,慵懒而又蛊惑。 大赵紧闭唇齿,脸色似因窒息而越发红。 “嗯?”没有得到回应,季则尘眼尾微扬。 终于,大赵承受不住压迫,浑身虚脱地瘫在地上喘息,违心地道实话:“是季四夫人陈氏杀的四家主,我曾是四夫人府上的马夫,与她暗通曲款,后来四夫人和我分开嫁给季四老爷,婚后并不欢喜。” “有一日和我再次相遇……因四家主那夜发现我与四夫人在澜园行欢,欲告知于众,四夫人便错手杀了四家主,而此前宗林想取代季少师,故而陷季少……” 大赵把所有来龙去脉皆公之于众,既精彩又刺激。 若非大赵后面盘出的事,唐袅衣兴许也会听得津津有味,此时只觉得头皮发麻、脚趾扣紧。 她有些想要昏过去的冲动。 “表姑娘暗地心悦季少师,于狭巷堵住我,用钱财买通,待季少师身败名裂,众人皆不再信任时,坚决站在季少师身边,以此俘获君心,我顺水推舟含泪赚得千金……” 听此季则尘神色古怪,但还是耐心听下去。 所有事全都说完后大赵已气若游丝,浑身冷汗地躺在地上,眼神恐惧地盯着眼前似玉洁端方的青年。 没有了。 季则尘转身看向上方太子,温言道:“殿下还有什么想盘问的吗?他很乖。” 从头到尾已仔细得如厕几次都说出来了,太子没有什么问的,挥手让人把‘老实交代’的大赵拖下去关押。 “来人,将陈氏也一并带下去。”太子冷声。 在打赵托盘而出那些话时,陈氏便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上。 在人上前拖她下去时,她更加像是被吓得痴癫了,开始嚷嚷古怪又模糊不清的话。 途径唐袅衣身边时,陈氏忽地睁开眼,盯着她开口,腔调诡谲呢喃:“季府的人都得要死……” 唐袅衣下意识看过去,不经意看见陈氏脖颈上有一条细小的红痕,似是被割破了脑袋再重新缝上的。 那刚才究竟是陈氏觉得,早已无话可辩解才沉默不言,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唐袅衣转头看向前方立在海棠林中的温煦青年,忽然浑身浮起细细绒颗粒。 她还没忘,季则尘能把活人制作成傀儡。 刚才的陈氏究竟是不是真人,她已经不敢确定了。 季则尘拾步上台阶,跪坐回原位,安静地垂下鸦羽,气息无害且温和。 所有人却有种无风乍起一股寒凉的感觉。 就连季阿厝看季则尘的眼神都变了。 唯有季则尘与小太子如常,一言授课,一耳听。 正当众人皆以为闹剧已经结束时,忽然躁乱又起,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口哨声。 一瞬间从暗处倏然冒出许多带刀的黑衣杀手,利箭如雨般飞射而来,眨眼间护在小太子身边的侍卫被暗杀。 突然的血腥变故让所有人都落荒而逃,海棠林掩体众多,事发突然瞬间乱成一团,无数人四处散开。 唐袅衣第一反应便是,拉着身旁的人往安全地方跑去。 那些杀手的目标也是并非是这些人,所以见她们逃去,也并不会耗费人力去追。 但唐袅衣却发现自己料想错了,那些人的目标好像就是她,凶神恶煞的一路穷追不舍。 狂风呼啸至耳畔,唐袅衣脚步不敢停,面色惨白,嘴唇哆嗦不已,满脑子都是刚才血腥的场面。 她活在和平的时代,从未见过如此直观的血肉分离,脸上甚至还有血飞溅沾染的温度。 拉着的人没有说话,反倒是唐袅衣勉强镇定地抖着尾音,安慰道:“别怕,我们不会死的。” 身后的人仍旧没有开口,似根本就不担忧。 身后的人穷追不舍。 唐袅衣穿着本就繁重,跑几步便摔几步,身后的人时不时伸手扶她。 “多谢。”她此刻狼狈至极,凌乱的头发与不受控制抛洒出来的泪水糊在眼前,连路都看得不清楚。 两人与那群人彻底分散,越跑越荒凉,谁也不知晓跑到了什么地方。 身后急遄地射来几支寒箭,她没被射中,拉着的人似乎脚步一滞,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倾倒。 最后唐袅衣承受不住,脚下踉跄,双膝彻底没有了力气,拉着人一起滚下了山。 身后的人掌心用力把她往上拉了一瞬,余光不经意看见身后的刺客追来,手臂力道霎时松开,跟着往下滚落。 延绵陡峭的山坡如吞噬人的恶鬼,两人滚作一团掉倒地。 唐袅衣隐约听见男子头磕在石子上的沉闷声,但并未太在意,直到滚下山后她才发现。 自己拉错人了。
第16章 夫妻 此前就隐约察觉自己拉的人有挣脱的意图,她还以为是夏笑害怕,还出言安慰,顺道握得更紧了。 结果没想到不是夏笑,是季则尘。 怪不得那些刺客对她穷追不舍,原来追的是被她拉住的季则尘。 本是身着雪袍的青年此时已经浑身落魄,却不减矜贵,眉心轻颦似因疼痛难忍。 唐袅衣比他也好不上不少,手臂被擦伤来不及查看自己的情况,见他昏迷不醒,一只短箭洞穿肩胛,雪裳染红。 他不会死了吧? 她眉心一跳,忙去探他的鼻息,见还有气息后才松口气。 确定他还活着,唐袅衣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围。 两人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幸好坡度不陡峭,不然恐怕活命都难。 季则尘昏迷不醒,她亦是手脚虚软,尤其是适才以为他是夏笑,为了救他也不慎撞到了腿,爬起来都尚且艰难。 担心被那些杀手发现便强忍站起身,本是想把季则尘就丢在这里,但想到若是他死了,自己就没有办法完成任务。 最后唐袅衣只好扛起昏迷的季则尘,忍着疼往前寻了个安全的隐蔽之所。 寻了良久,终于寻到一处安全的地方。 她的腿已经不能走了。 初时许是不严重,撑着木棍勉强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但带着一个昏迷的季则尘,她沿路摔的几跤,腿便彻底不能走了。 也不知日后会不会就此瘸了。 放下季则尘后,唐袅衣气喘吁吁地趴在大石上喘气,抬头看了眼上空的时辰。 两人逃了很久,也不知海棠林中情况如何。 希望那些人不要再追来了,不然她恐怕完成不了任务,最后一定会死。 唐袅衣垂泪盯着双腿,喉咙哽咽。 季则尘昏迷不久便醒来了,听见哭声,他淡淡地觑了她一眼。 四肢皆蜷缩成一团的少女,鬓鬟凌乱地贴在脸上,娇嫩白皙的脸颊上有不少滚山坡的蹭伤痕。 她似对他有些惧意,怯怯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季则尘收回视线,垂眸觑看身上的血,伸手把短箭生生地拔出来。 噗呲一声,飞溅的血洒在唐袅衣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温度,转瞬渐凉。 她看呆了。 季则尘脸上清冷如雪,连眉心都未曾蹙,在血大肆往流出时扯开衣摆,手法迅速地把肩膀捆住,简单包扎将血止住。 做完这一切后,他的脸色因失血过多彻底透白,清冷的面容越发具有破碎的神性。 季则尘掀眸看向对面一脸呆滞少女,语气煦和地道:“劳驾,扶我一下,须得尽快离开这里。” 他连站起身都困难。 唐袅衣眼睫上还挂着泪珠,闻言茫然地眨眼:“我、我们不可以在这里,等着人来救我们吗?” 季则尘打量周围,平静道:“他们不知何时才会寻来,而且此处不少猛兽出没得踪迹,若入了夜,人还没有寻来,反而会入猛兽的肚子,况且身上的伤口也会吸引嗅觉灵敏的猛兽,不能留在此处。” 山中几乎都有猛兽出没,根本不似话本中所演的那般,躲一夜便好。 现在两人藏的地方,便是某种大型动物的巢穴,而且他还看见了类似人的枯骨。 唐袅衣说完留在这里等人的话后,显然也看见的那具被啃得七零八碎的骨头,吓得不敢在说留在这里。 季则尘凝着她惨白,站起身立在她的面前,平淡问:“还能走吗?” 唐袅衣仰头,见他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心中一阵感动。 刚才大赵都揭穿了她陷害他,而他现在却似乎没有要将她丢弃在此处的意思,到底是端方的君子男菩萨。 两人落难至此也没有什么好矜持的,唐袅衣知晓他身体敏感,便隔着衣袍扶着季则尘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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