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瑜是六皇兄的乳名。 御医说他病重,记性不大好了,记不太清从前的人和事。 赵锦繁已经习惯被他错认成那些已故或不在的子女、兄弟、妃子,面容平静地“嗯”了声,喂他喝药。 大概是以为今天来侍奉汤药的是他平日最宠爱的儿子,尽管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却还是把药都喝完了。 赵锦繁放下手里的空碗,正准备走,身后传来她父皇温柔而严厉的嘱咐声:“回去要好好温书,切莫贪玩。” 赵锦繁一愣,眼睫止不住颤动。这样的嘱咐,从小到大她还是头一回听见。 “好。”她脸上的笑容一尘不变,回完话抬步走人,可她走到门前,忽脚步一顿,又转身走了回去。 在回头的那一瞬间,她很想告诉她的父亲,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可在看到垂死的父亲望着回过头来的她时,期盼而爱怜的眼神,到嘴边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来。 侍奉完汤药,赵锦繁没回东宫,而是去了太液池散心。 她靠坐在小船上,漫无目的随水飘荡,闭着眼静听着水波拍打船身的规律声响,平复着心绪。 也不知小船飘了多久,一直安静守在她身旁的福贵,突然出声:“殿下你看,是信王。” 赵锦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眼便望见了远处岸边的瓜果藤。 那块地方原本是她父皇用来培植他那些娇贵的名品花卉的,前些日子被信王铲了,拿来搭瓜果藤。 此刻那片瓜果藤中央站着位身形高挑、挺拔修长的男子,他衣着简便,戴着顶草编的斗笠,正专注于给那片瓜果藤浇水,看上去颇有闲情。 他身旁佩剑的亲卫注意到赵锦繁正望着他,凑上前似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也抬头朝赵锦繁所乘的小船望了过去。 四目相对,相望无声。 船离岸有些距离,辨不太清晰对方的面貌。即便如此,赵锦繁仅凭模糊的轮廓,大约也能推测出他有副不错的皮囊。 福贵问她:“要过去问候一声吗?” “不必了,他不会与无意义的人多话。”赵锦繁收回视线,不再看信王。 她继续闭上眼静听水声。 福贵犹豫着道:“但……他一直在看您。” 赵锦繁闭着的眼皮跳了跳:“……”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静思了一会儿,睁开眼朝信王所在的方向望去,才发觉小船不知不觉飘远,已看不到岸边人了。 罢了。 他们总会再见的,她和他来日方长。 夜里,福贵问起信王和那 位自称才智天下第一之人约战之事。 “戌时已到,也不知道信王和那位比得怎么样了?” 赵锦繁正坐在书案前写信,闻言停笔抬眸,道:“关注此事的人不少,你明日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也对。”福贵觉得赵锦繁说得有道理,次日一早,他便去同人打听了一番。 结果却得到了个意外的消息。 “您猜怎么着?昨夜信王如期赴约应战,结果扑了个空,那个给他下战书的人根本没去。” “也不知是事到临头怕了不敢去,还是从一开始就在戏耍信王。反正那人若是被揪出来,一定死得很难看!” 赵锦繁:“……” 福贵:“那位不是约了信王在京城四季花开之地相见吗?您可知这京城四季花开之地,指的是哪吗?” 赵锦繁顺着他的话问:“哪?” 福贵告诉她:“是京城赏景名地明月楼。这听上去似乎跟四季花开没什么关系,不过这座楼以前并不叫明月楼,而叫长春楼,四季花开隐喻了长春的意思,正所谓四季长春,花开遍野。” “明月楼的主人曾在外遭逢劫匪,为一贵人所救,听说救他性命的那位贵人不喜欢颜色鲜艳、芬芳浓郁的东西,而春天恰是一年四季之中最多彩妍丽的季节。” “这楼的主人对待他那位恩公,可谓虔诚。仅仅因为‘长春’二字冲撞了他恩公的喜好,他便将楼的名字改了。” “您可知他恩公是谁吗?” 赵锦繁:“知道。” 福贵愣道:“您怎么知道?我还没说呢。” 赵锦繁:“猜的。这不重要,你继续说说,信王去了明月楼后发生了什么。” 福贵:“倒也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信王和那位的事没了下文,不过听说昨晚信王在明月楼附近遇到一伙强抢民女的地痞,顺道端了那群地痞的老巢。” 赵锦繁故作惊讶地道:“还有这种事!” 福贵忽然有感:“这位信王似乎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赵锦繁问:“哪里不一样?” 福贵想了想道:“戏文里的大反贼,有恶毒无耻的阴险小人,有雄才伟略的枭雄,他们无论好坏,个个都是心向大业日理万机,手握权柄之后,无一不是高高在上。没有哪个像信王这样,会种瓜会养鱼,遇见地痞流氓还亲自捉的。” 赵锦繁道:“他的确是个特别的人。” 每日政务那么忙,换做旁人光是处理这些政务便已精疲力尽,他却仍存许多精力去做别的。 体魄和脑力都异于常人的强。 福贵和赵锦繁叙完话,就去忙别的了,全然没将信王收拾地痞这桩不起眼的小事放在心上。 可他没想到,接下来几天,仅仅因为这桩小事,朝堂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晚京兆府的人听说信王在明月楼附近遇着了强抢民女的地痞,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派人前去把那些作乱的地痞统统拿下候审。 平常没大案不出现的京兆尹,对此事十分上心,亲自彻查了那群小地痞。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就查出了大问题。 原本以为只是群好色的小流氓,详查之下竟发现这群人是近年来大周各地多起少女失踪案的主犯。 这群人和他们的同伙常年潜伏于闹市之中,拐带掳劫容色上佳的妙龄女郎。被他们掳去的少女,大部分高价卖去了烟花之地,剩下那些上等货,则送去给了“贵人”们赏玩。 这些贵人们,有的富甲一方,有的是朝中重臣。 若非这群地痞是信王亲手擒获,恐怕此事早就不了了之,信王显然没有要放过的意思。 涉事官员一一浮出水面,查到最后竟发现温家现任家主温涟与这群人牵扯颇深。 为了给成王世子铺路,温涟与各方利益往来频繁,给不少朝中要员都送过美人,这些美人大多都出自这群人之手。 温家欲图将此事压下去,可惜信王眼里容不下沙子。 于是乎,这几日东宫又热闹了起来。 “他们都说您身上有天子之气,得上天庇佑,气运绝佳,回回都能绝处逢生。如今信王与温氏之间生了嫌隙,这储君之位成王世子怕是没戏了,还得是您上。” 福贵向赵锦繁复述外头最近对她的传言。 “说起来温涟行事谨慎隐蔽,长久以来从未被人抓到过把柄。偏巧那群地痞就被信王撞了个正着,顺藤摸瓜竟牵扯出那么多事。” 赵锦繁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福贵又道:“不过最近外头也有传,信王对温氏会重拿轻放。毕竟温氏在朝中根基深厚,荀家与温家又是世交。权衡利弊,与温氏继续合作能给他带来更多方便。” “别人也许会,但他不会。”赵锦繁笑道,“因为他这个人吧……比较任性。” 一切也正如赵锦繁所料的那样,信王并未在处理温氏一事上有所姑息。她的储君之位也因此坐得格外稳当。 冬末初春之际,屋檐残雪未消。 赵锦繁最后一次去给老皇帝侍奉汤药。 这一日,百官按品级依次站在殿门外的汉白玉石阶下,赵氏宗亲尽数候在门外,屋内宫人御医跪了一地。 病榻上的老皇帝,双目紧闭,呼吸孱弱,他开合着双唇,似乎想说什么。 赵锦繁凑到他近前,听见他唤了几声“阿瑜”。 她如往常一样,面容平静地回他道:“嗯,我在。” 他费力地想从口中挤出一句话,尽管他说得断断续续的,但赵锦繁知道他说的是,要她往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赵锦繁答应了他,虽然他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陷入了沉睡,气息细若游丝。 赵锦繁静静守在床榻边,不知过了多久,御医上前查看,号完脉朝赵锦繁摇了摇头。 他大约是不行了。 赵锦繁上前替他整理仪容,整理完后,见他正睁眼看着她,目光有神,看上去很精神。 御医说这是回光返照。 他盯着赵锦繁看了会儿,眼里掠过失望:“你不是阿瑜吧。” 赵锦繁没有回答,良久她忽然问他:“您还记得锦繁吗?”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应,紧闭着双眼早已没了声息。 赵锦繁盯着再也不会开口说话的父亲,忽然想起小时候她一直想问他一件事。 她想问他:“您给六皇兄那么多只兔子,能不能也分我一只?” 不过这个问题,她早就有了答案,不需要他再回答了。 丧钟响起,百官齐哀,礼官诵读悼词,宣告着旧主故去,新帝将立。 次日晨曦初照之时,巍峨皇城矗立在浅金日光之下,屋檐残雪化水折射出璀璨光辉。玄武门前鼓声响起,金吾卫执旌旗站在宫道两旁,百官依次从宫门进入含元殿外数百米宽的广场。 登基大典开始,赵锦繁换上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冠冕,在群臣注目下,走上高台。 赵锦繁自高台上向下望去,有片刻失神。 身旁福贵轻咳了几声,低声提醒她回神。 “陛下,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曾经有那么多人为了我头上这顶皇冠争得你死我活,今日我带着这顶冠冕,站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远处是绵延的山河,脚下是跪拜的群臣,的确是风光无限,可感到更多的是责任与重担。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尽力做到最好。”赵锦繁朝他笑道。 登基大典进行到中途,含元殿外忽起一阵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殿门前望去。 信王迎着众人目光,走上高台。 赵锦繁第一次正视这位大名鼎鼎的反臣,看清楚了他的面貌。 那无疑是一张能轻易让万千女郎一见钟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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