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琮用过晚膳,又看了今日遗留的属臣们送上的条陈,一一批过,命人送出去,方得片刻空闲。 屋中静极了,用的都是最好的红烛灯油,连一点噼啪声都没有,一切都仿佛死了一般。 东宫各处总是如此。 萧元琮站在炉边,亲手点香,只有缓缓升腾的香烟,才显出几分动态的人气。 方才他安在宫里的人递了消息过来,说是吴王午后入宫,同郑皇后一道,陪着病重的圣上在延英殿用午膳,留至傍晚才走。 圣上今日罢朝,说的是御体欠安,尚需休养的理由。他这个太子照规矩,亦递了请安侍疾的帖子,照例被婉拒。 圣上说,领了他的孝心,只是稍有疲乏,不必他亲自侍奉。转眼又让二弟入宫,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偌大个皇城,后宫嫔妃不多,亦有十余人,多是从前秦皇后在时就留下的“老人”,加上已出阁下嫁,住在外头的三位公主,和还在宫里的萧珠儿,这么多人,明明都是亲人,却未曾感受过一点寻常人家的情意。 在圣上的心里,只有君臣,他仅有的情与爱,统统都给了郑皇后和她的儿子。 这么多年,他已然习以为常。 只是,近来递的消息提到了明年的春闱。 照朝廷律例,春闱待考试子们在今年十一月前,都要赶到京都,向礼部递交各地府衙发给的准考文书,而朝廷也要在十一月前,定下来年春闱的主考官。 自圣上即位以来,主考官素来以礼部尚书为主。从前齐慎还在礼部时,就担过数次主考官,后来他入门下省,成了左相,主考官便多由他从前的门生,如今的礼部尚书郭瑾来担任。 偶尔有一两回,在齐慎等东宫党的坚持下,也由他这个太子担过几回主考官。 那两年脱颖而出的试子们,便都是太子门生。 而所有这些从科考路入仕的臣子们,说到底,皆受天恩,乃天子门生,主考一事,从来都是要显天家正统的。 而如今,圣上竟有意让吴王主持此次春闱! 虽还未在朝上说起,但宫中已有流言。这是要让吴王在文官中多培植自己的势力。 圣上恐怕已经意识到了,靠着文官们坐上皇位的他,凭着固执己见,是没办法拗得过捧着大周祖宗百年规矩的文官们的,这才想靠着科考,来帮吴王在文臣中积攒势力。 科考入仕的,虽一时不得高位,可圣上未至半百,皇位再坐十年、二十年,朝中臣子轮流更替,到那时,便是他们的天下。 这是萧元琮的底线,他可以容忍父亲的偏心和漠视,但该属于他的权势和地位,他一步也不会让。 文臣之中,尚有齐慎坐镇。至于武将…… “今日,是刘述成婚的日子吧?”他将香炉盖好,坐回榻上,问守在屏风后的内侍。 “回殿下的话,正是今晚,眼下应当正礼毕,开酒筵了。” “库房中有去岁收来一对金玉紫霞杯,替孤送给他,便当是新婚贺礼吧。” 刘述是除靳昭外,他另一名亲近的护卫。军户出身,虽然家中没出过什么显赫的将才,却清清白白,忠心无二,十分可靠。 内侍领命去了,空荡荡的殿中,又只剩下萧元琮一人。 他到这时,才敢想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譬如今早在西市外瞧见的一幕。 他记得她的手仿佛受伤了,也不知有没有上过药。 “来人——”他开口要唤人送些金创药往宜阳殿去,可待人来,又止住了,挥袖说,“算了,去吧。” 可门口的内侍却没出去,而是低头报:“殿下,宜阳殿的穆娘子求见,说是来谢恩的。” 萧元琮目光一顿,淡声说:“让她进来吧。” 殿外,云英得了应允,提着手中的食盒进了殿中,见他如常地坐在榻上,便行至近前,躬身行礼。 “奴婢得殿下恩准,才 得以出宫探望幼子,特来谢殿下的恩典。前两日,殿下都不在宫中,奴婢这才拖到今日。” 她说着,又将食盒打开,拿壶斟了一盏梅子浆,自盒中捧出。 “这是膳房准备的梅子浆,酸甜可口,最能解暑消食,奴婢不知殿下喜好,亦不敢随意探问,便自作主张,央平日给小皇孙做吃食的厨娘多备了一盏,只盼殿下莫嫌弃。” 大约是为了衬梅子浆深紫带红的色泽,她用的是一只碧玉夜光杯。没有过多的花纹雕刻,更没有镶嵌金银,在宫中诸多名贵奢侈的茶酒器物中,再普通不过。 只是,碧玉配深红,在暖黄的烛光下,波光粼粼,颇有几分异域瑰丽情致。 萧元琮面上浮起一丝柔和:“搁下吧,一会儿孤尝一尝。” 这话听着像托词,但云英已然心满意足,闻声膝行着转个身,恰在案几一侧,将杯盏搁在他面前的几面上。 两只细嫩白皙的手,捧着一盏碧玉,好看极了。 萧元琮看着她被衣袖稍遮住的手背,忽然问:“手上的伤,可上过药了?” 云英心中一惊,不知太子怎会知晓自己手上有伤,捧着玉杯的双手一顿,里头盛了八分满的浆液晃荡着,从杯沿洒出,在空中划一道弧,恰滴在月白的锦缎上。 那是太子的衣袍! 云英吓了一跳,来不及解释,忙将玉杯搁到案上,慌忙就要告罪,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已被吴王惊了一惊,此刻越是慌乱,越是出错,那宽而柔的衣袖自案上抽走时,一不小心,直接将那一盏果浆打翻。 深红的汁液自杯中溢出,淌过平整的几面,沿着边缘滴滴答答落下,正落在月白的衣袍上。 红白交织,颇有些惨然的触目惊心。 云英当真慌了手脚。 她一向还算稳重,鲜少在主人面前犯这样的错,今日也不知怎么,竟这样毛躁。 身边也没有巾帕,对着那触目惊心的红,她想也不想,便以自己的衣袖去擦。 那是下摆处的衣料,因他坐着,原本垂下的料子便被平铺在腿上,由她这样不管不顾地擦时,两人的距离也在不经意间拉近。 萧元琮一垂眼,就瞧见她缎面似的乌发,底下一张白中透粉的细腻脸庞,因低着头,若隐若现。 再往下,是隐在襦裙下的柔软身躯,因跪着,胸口离他的膝头不过两三寸的距离。 那双羊脂白玉似的手,更是在他的腿上来回地擦。 深红的色洇开变淡了些,不但污了他的衣摆,也染了她的指尖,朱砂似的点在白腻间。 萧元琮无声瞧着,眸光一点点深黯。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小心污了殿下衣袍,求殿下——” “恕罪”二字没能说出口,萧元琮已轻轻捉住了她的右手。 第25章 更衣 还不快为起来,为殿下宽衣!…… 萧元琮的手与靳昭、武澍桉都大不相同。 底色是白, 却不是匀净透亮的白,而是带着一分灰的,常年避开烈日暴晒的苍白, 修长的骨节,如笔杆似的笔直分明。 指间亦有薄茧, 不是武夫们骑马射箭、舞刀弄枪的茧,而是从小握笔留下的, 并不太粗糙。只是云英肌肤薄,虽是婢女出身, 却一直在主人屋里伺候,从没做过什么粗活,一双细嫩的手, 不比大户人家的女郎逊色半分。 那几处微粗的茧压着, 让她感到一阵细细的, 不可抑制的轻颤。 看起来那样清冷沉静的一个人, 有时如仙佛一般,原来他的手心竟然这样烫。 “殿下?” 云英颤声唤他,忍住想要立刻将手抽开的冲动。对太子, 她总是比对旁人更多一分敬重。 “别动。”萧元琮幽深的目光望进她盈盈带着怯意的眼中, 仿佛没什么情绪,可那轻柔如耳语的话,却挠得云英浑身发软。 她轻咬下唇,垂眼不敢看他。 被深红的浆液染污的指尖被他轻轻揉着, 捻着,深红变淡,晕开到两人的肌肤间,透出一种暧昧的色泽, 那或轻或重的触感,更是让云英心里起疙瘩。 “可惜了。”他低着头,仔细端详她的一根食指,也不知是在说那一盏果浆,还是在说她被染污的肌肤。 云英自不愿朝后一种解释想,只轻声说:“那,奴婢请厨娘再做一盏来。” 萧元琮抬眼瞧她,轻笑一声:“不必了。” 不知怎的,云英对上他带一分戏谑的眼神,竟莫名怀疑他要一口含住她的指尖,尝那残留的果浆—— 这是从前的武澍桉会开的玩笑,只不过,他总是一副轻佻纨绔的作派,而太子…… 萧元琮握住她的手指,让她轻轻摊开手掌,露出掌根处的伤口。 “幸好,没沾到伤口里。”他瞧得仔细,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直接伸一只手进一旁矮架上的铜盆里,沾湿了,替她将指尖的红痕一点点擦净。 那铜盆里是常备的水,他平日爱洁净,又常执笔,每批条陈,都要净手,半点也不愿留污渍,下人们这才时时在屋里备着净水。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外时尚能自如,但在自己的少阳殿,却见不得一点污,怎么到云英这儿,他却并没有嫌恶的念头? 云英心里则松了口气,将方才就按在肚里的疑惑问出来:“殿下怎知奴婢的手受伤了?” “孤今早回宫前,去了一趟西市。” 短短一句,云英猜他大约当是亦在附近。 “奴婢有愧,因有殿下的恩典才能出宫,可一出宫,又给殿下惹了麻烦。”虽说武家早已同东宫结怨,但今日又多一遭官司,武家到底身居要职,又是皇亲国戚,掰扯起来总是麻烦。 要是能将武澍桉这个麻烦彻底解决就好了…… 云英出神之际,指尖的红已都存被擦净。 “好了,”萧元琮停了手,却没立即松开,仍旧端详那伤处,“瞧着是已敷过药了,伤口愈合前,莫再沾水,否则要留疤。” 云英有些发呆,不知所措地看着萧元琮。 “怎么了?” 她摇头,蓦地回神:“没什么,只是从前还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奴婢,奴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对殿下满心感激。” 一个从小当婢女的小娘子,哪有机会得到主人的一点点真心的怜惜? 萧元琮慢慢放开她:“云英,你是几岁入的城阳侯府?” “四岁。” “已有十多年了,”萧元琮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一瞬间放空,望着她时,仿佛在看极遥远的人和事,“你心里可有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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