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变得恍惚,搁在案上的手指动了动, 恰好碰到那茶盏的边缘。原本热得有些发烫的瓷盏, 此刻已近凉透, 只余最后一点点温度。 他不想再等下去, 自寻难堪——也许她并不觉得难堪,他亦不该看得太重,可打心底里, 他还是想留下最后一分体面, 不用说得太清楚。 茶盏被捧起,几乎没了温度的茶水被一气饮下,紧接着,茶盏被放回原处, 他从榻上起身,打开屋门,跨了出去。 “傅大人?”尤定以为他等得不耐烦,赶忙上前来, 说,“应当快了,要不,奴婢这就去,提醒娘子与将军一句?” 傅彦泽摇头,眼里虽还有未褪去的彷徨和恍惚,面色却已恢复如常。 “不必劳烦内官,只是今日宫中给百官一晚的假,我也多日不曾回去,若再不走,只怕误了时辰,宫门关了,便来不及了。” 说完,不等尤定再说什么,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去。 尤定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总觉得他虽看起来脚步沉稳,并无异样,可不知为何,隐隐还透着一种教人感同身受的失落和孤寂。 “真是……”等人走远了,尤定到底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声,低低道,“孽债啊……” 他这几日算看出来了,穆娘子从前在太子身边一声不响的,实则私底下极有手腕,早有了不少拥趸,难怪当初能从一个小小的婢女,一步步爬上来,变成先帝亲封的孺人。 看来,他也不必担心她因为没能帮自己腹中孩儿争得机会而有怨气,凭着她的本事,兴许这些本就在她的打算之中。 小皇子无父无母,只对乳母最亲近,将来小皇子继位,她虽得不到“太后”的位置,可分量,却绝不会轻多少。 想到这儿,他站直了身子,长长出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又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再次打开,云英低着头,从殿中出来。 尤定赶紧迎上去:“娘子出来了,方才傅大人来过,娘子吩咐过,对傅大人不必过分防范,奴婢便请大人在隔壁稍等,大人大约等得久了,想赶在宫门关闭前回家一趟,便先走了。” 他说着,抬眼看她的神色,却忽而发现她那双盈盈的眼竟然泛着红,仿佛才哭过一场似的,不由愣了愣,赶紧低下头,不再多话。 屋外有冷气袭来,云英方才哭得鼻尖发红,鼻腔微堵,被这般一激,忍不住抽了口气,轻咳一声。 尤定吓了一跳,忙道:“娘子要不还是进屋去,奴婢这就回去再取一件衣裳来!” 她还怀着胎,可受不得风寒,得万分小心地呵护着。 云英摇头,将氅衣裹紧,半点透不进风来,沿着檐下的长廊,朝宜阳殿的方向行去。 她的脑袋还有些混乱,不受控制地回想着方才靳昭的话。 他说,今日太医过来,再次给他的双腿施了针,自腰腹以下,他的整个下半身,仍旧没有半点感觉,太医无奈地摇头,告诉他,这般情形,将来应是不能再站起来了。 他还说自己以后便是半个废人,再配不上她,要她不要再牵挂他,不要再将感情与心思都浪费在他的身上。 她止不住地难过。 靳昭是那么好的人,那样一个原本能拥有大好前程的勇猛武将,不论是留在京都,还是远赴地方,都能大展一番宏图,为何偏偏要遇到这样的变故?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将满腔的痛惜,都责怪到萧家的那对兄弟身上,若不是他们二人相争,又怎会将无辜的他牵扯其中? 可他却说,怪不得任何人。 过了那个瞬间,她也明白过来,的确怪不得任何人。 若当初没有太子救他,他根本活不到如今,太子若不想争,便不会待他那样好,他若不想报答太子,便也不是他了。 报答过从前的恩情,往后才能毫无负担地独自活下去。 而太子与吴王相争,亦是自二十年前,就由先帝埋下的祸根,一切都由不得任何一个人自己做主。 一切因果,早在多年前便已注定,非他们每个人自己所能左右。 他说:“你不必因我而有所顾忌,云英,我们早就分开了,不是吗?你大可凭着自己的意愿,追求你想要的一切,人也好,地位也罢,只要你想要,就不用在乎我的看法。” 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一定已经猜到她与萧琰,还有傅彦泽之间的另一层纠葛,他再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不用对他感到愧疚。 这便是靳昭,沉默寡言,不声不响,却比任何人都透彻、宽容。 云英望着深邃的夜空,再度吸了吸气,试图用外头的寒冷,来压下心中那纷乱的酸楚情绪。 此刻不是为情所困的时候。 她只放任自己片刻的迷失,便很快整理好一切,恢复冷静。 “傅大人走前,可还留下什么话?” 尤定摇头说没有,但谨慎起见,将见到傅彦泽后的一切都细细说了一遍,交给云英自己判断。 她淡淡应一声,回头看向尤定方才指的傅彦泽待的屋子,慢慢明白过来,他应当听到了她与靳昭之间的对话。 虽然没什么不能让他听到的东西,但是想必他听后,心中总要有些不舒服,中途离开,应当就是就是这个原因了。 - 登基大典就定在五日之后。 这五日里,原本笼罩在宫中的紧张气氛,随着新君人选的确定而松懈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国丧之下的匆促繁忙。 礼部和宫中六局其实早就在为此事做准备,只是,先前对局势的预料,都在太子和吴王之间决出一位而已。 新的天子袍服,本是按着太子的身量制的,哪怕最后是吴王登顶,那宽松的衣裳,应当也仍是穿得下的,不曾想,最后摘得大位的,竟是个还不到三岁的小皇子。 尚服局少不得要连日为其连日赶制吉服,幸好小衣裳做起来花费的工夫要少许多,唯有上面的图腾刺绣,要绣娘们日夜不休,一针一线绣上去,天子头冠亦需要匠人们仔细打磨、雕刻,十分辛苦。 就连阿溶也要为此做许多准备。 除了每日清早,要像先前一样到先帝和先太子的灵位前行礼祭拜,他还得跟着礼部的官员们学习规矩,以免到时在登基大典上出太大的差错。 云英身为乳母,带着宜阳殿的下人们,日日陪伴在阿溶的身边,让小小的他不至于感到孤单和害怕。 “云英,”中间歇息的时候,阿溶毫不犹豫地哒哒哒跑到云英的榻边,踮着脚尖张开双臂,“抱抱!” 云英没法将他直接抱起来,只能伸出一条胳膊,从他腋下绕到后背,尤定最有眼色,正好从后面过来,搭了把力,将阿溶托起到榻边上坐下。 云英顺势冲尤定点头,以表谢意,接着搂住阿溶,拿了案上的牛乳,一点点喂给他。 阿猊也跟在身边,见状比母亲还勤快,拿着小帕子从榻上跳下来,抬手伸到阿溶的眼前:“哥哥擦擦!” 皇家的礼仪繁琐极了,阿溶再聪明懂事,也很难不感到枯燥乏味,幸好有他们陪着,才没当众哭鼻子。 礼部的官员们也头疼极了,想破了脑袋,也没法将礼仪变得更简单,此刻,又聚在大殿的另一侧靠近门的地方,一边擦汗,一边紧张地低声商议。 尤定站在旁边,不时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忽而见殿外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刻上前两步,在云英的耳边低声提醒:“娘子,吴王殿下来了。” 云英刚将阿溶喝去大半的牛乳拿走,接了阿猊递来的帕子为其擦了把脸,闻言抬头,往殿门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穿着孝服的萧琰,在两名亲卫的随同下,踏入殿中。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一进来,目光便先向她这边看来。 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相对,云英有些不确定,他到底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怀里的阿溶。 下一瞬,他便已挪开视线,停在那几名礼部官员的面前,似乎对她这儿毫无兴趣。 云英也收回视线,不再有别的反应。 这两日,与齐慎一样,萧琰不时会过来看看这儿的情况,毕竟事关新君,是整个萧氏皇族的颜面,他即将成为摄政王,又是新君的兄长,于情于理,都要亲自关心。 然而,他没有一次与她多说过一句话,更没再私下见过她。 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是当真太过忙碌,连这点工夫也抽不出来,还是暗暗赌着气,有意避开,又或者,是有了别的什么打算,云英觉得自己有些猜不透,隐隐约约的,甚至觉得这似乎是在给她时间,让她想明白一些事情。 不过,她也没有因此而感到焦虑,更不打算为难自己,仍旧日日按部就班地过好。 “还是再换一块汗巾吧,”她伸手在阿溶的脖颈后面探了探,又摸到了点湿意,“明日,还是将里头的衣裳换薄一些,殿里热,虽是冬日,也别捂出毛病来。” 另一边,礼部的官员们也正低声同萧琰说着话。 “小皇子这两日已大体适应了,只是礼节到底繁琐,对皇子而言,有些困难——台阶太高,下官们方才商议,到时还是要请内官将皇子直接抱上来更为稳妥。” 另一人则道:“不错,皇子年幼,到大典那日,恐要累着,到时,还得请宜阳殿的几位内官在皇子左右随侍。” “也好,”萧琰不知在想什么,有片刻走神,但很快恢复过来,又看了眼阿溶,同时让自己尽量别再往那个女人身上看去,“一切都要顾着阿溶,他年纪小,精力有限,能从简的,只管从简,到时记入档册,交门下批过即可。” 他说着,迅速挪开视线,又同几人简单交代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还不是时候。 他想,在登基大典后,一切尘埃落定,他大权在握,她得偿所愿,到那时,他们之间要走向何处,也该说清了。 第155章 自请 自请离京。 年关就在这样沉重而低迷的气氛中悄然过去。 从宫廷到民间, 除了祭拜、悼念,都没了往年一贯的欢腾喜庆,在一片白茫茫中, 度过这个辞旧迎新的时节。 然而,年前最惨淡低沉的几日过去后, 万物便似迎来了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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