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几日后,新君继位, 从这里离开, 这里便要陷入长久的, 也许是十几年, 甚至二十年的沉寂,直到下一位储君诞生,入主此处, 才会再次恢复人气。 “傅大人, 这时候就过来了,可是来看望靳将军的?”守门的内监从门房内迅速出来,挫着感受到寒风的手,面带微笑, 好声好气地询问。 他大约也感受到了宫中不同寻常的氛围,对自己的前程正感到渺茫,言谈举止间,颇有些无奈的感慨, 见傅彦泽在这种时候,仍如此频繁地往来东宫,心中已自发将其归入“自己人”中。 其实傅彦泽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见他这般问,便点头答道:“正是,敢问内官,今日太医可有来瞧过?” 内监一面向一旁让开道,一面笑着答道:“瞧过了,想来情况是不错的,尤总管说了,傅大人是东宫重臣,当来去自如,大人快进去吧,外头冷,奴婢就不耽误大人的工夫了。” 他说着,朝着某个方向虚虚指了一指,示意其走小路。 先前尤定已交代过,这几日,傅大人过来不必阻拦,只是不要大张旗鼓,尽量让他走小路进出。 傅彦泽心领神会,按着内监指的方向快步行去。 一路上空空荡荡,几乎不见人迹,一直到靳昭歇的那间屋子附近,才远远见到尤定。 看来那个女人也在。 她累了一天,又在宣政殿中看了那么一出,回来之后还要安抚两个孩子,应当筋疲力尽,却还要来这儿看望靳昭,傅彦泽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尤定一看到他,便笑着迎上来:“傅大人!可是过来看望靳将军的?如今穆娘子正在屋里,等了好一阵子,靳将军才醒,想必还有话要叙,劳烦傅大人到屋里暂歇稍等。” 大冷的天,自不好让人在外面等,便他这样伺候人的内监,衣裳里也带着暖炉,在掩了一半门的小隔间里听候召唤。 傅彦泽只好依言跟着他进了紧邻的一间小屋,经过那道紧闭着的门时,他的目光忍不住瞥了瞥从里头透出来的明黄的灯光。 “这儿有热茶,”尤定没有久留,斟了一壶热茶留下,便出去了,“大人用些。” 屋里很快静了下来,除了外头忽高忽低的风声,一切都如死了一般寂静。 傅彦泽独自在榻上呆坐片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冬夜寒风的呼啸声中,慢慢分辨出别的动静。 那是女人温柔的说话声。 - “还要不要?”隔壁的屋子里,云英一手捧着一碗熬得极碎的羊肉汤饼,另一手则拿着勺,在碗里搅动一下,舀出一勺来,仔细吹了吹,又递到靳昭的唇边,“还是再用两口吧,你近来消瘦了许多。” 靳昭没有说话,目光有些为难,但见她已舀了过来,到底还是就着她的手,一口吞了下去。 他白日又昏睡了许久,大概是这几日太过煎熬,他这一觉睡得极沉,再不似先前那般,时刻警惕着,就连云英进屋,守在他的床边,他都不曾察觉,直到两刻前,才自然醒来。 他不知她在榻边到底等了多久,问她,她只说才来不久,可他分明在睁眼时,看到她忍不住掩着秀口打哈欠的样子,双眼都熬得泛红了,怎么会不久? 此刻,他简单梳洗过后,靠坐在软垫上,由着她一口一口喂汤饼,就这么吃下去大半碗。 其实吃了小半碗,便已饱了,毕竟,他这几日不时发烧,整个人昏沉无力,除了汤药,便只饮了些米汤、鸡汤,根本没吃过什么东西,胃口自然小了许多,与往日不可比拟。 听到“消瘦”二字,他的目光不禁往一旁架在案上的一面铜镜望去。 镜中映出他憔悴无比的模样。 胡子拉碴的面庞上,颧骨凸出,眼圈虚浮,发丝亦干枯而杂乱,哪还有平日的半分英武之气? 而反观她,怀着身子,虽也有几分憔悴,可面容饱满,底色亦是白里透红的,整个人宛如一朵娇养在温室之中的富贵花,竟让他一瞬间觉得耀目,不敢直视。 “好了,”他又吃了两口,实在有些吃不下,总算再次摇头,“已够了,再吃便该腹痛了。” 他试着含笑用轻松的语气同她说话,可嘶哑的嗓音听起来仍有莫名的凄苦感。 云英自然感受到了他的意图,心中发酸的同时,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收回双手,身子朝他的身边挪近半寸,自己捧着那剩下的小半碗汤饼吃了起来,丝毫没有嫌弃与避讳的意思。 “今日便罢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一点含糊的鼻音,“明日可要多吃些。” 靳昭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可片刻后,只道了一个“好”字。 他到底无法拒绝她的好意。 听到他的回答,云英似乎一下高兴了许多,抬头冲他露出温柔的笑容,默默吃完那小半碗汤饼后,将碗勺搁回食盒里,便重新坐回榻边,自然地拉住他的一只手。 “我如今的胃口大了许多,”她的面色因汤饼的热度而变得更加红润娇艳,“竟半点也没吃饱,一会儿还要再加餐一顿才好呢。” 靳昭麻木的手心里像被忽然塞进来一团柔软,慢了一瞬,才感受到温热细腻的触感。他本想收回自己的手,可也不知到底出于何种心态,竟就那般收拢五指,将她的柔荑包裹起来。 他似乎能察觉到她掩在平静表面之下的复杂情绪。 说是喜悦、欢欣,也不尽然,似乎还有说不出的心酸与感慨。 他紧了紧五指,沉声问:“近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英一听他问,便觉鼻尖一酸,抬眸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今日在宣政殿中议了新君之事。” 靳昭的目光一凛,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无恐惧、忧虑的情绪,这才问:“可是出了什么变故?吴王……是否遭到了齐大人他们的反对?” 他虽远离中央朝廷已有一年之久,但大体的局势还算清楚,尤其过去那么多年,他一直身在其中,很快便能摸到端倪。 云英点头:“齐大人要等我腹中孩儿出生,知晓是男是女,再拥立新君。” 靳昭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齐相公是殿下的恩师,感情非同一般。” 接着,他看着她的双眼,问:“但吴王殿下没有答应,最后结果也未让齐相公如愿,对不对?” 云英再次点头:“吴王拥立阿溶为新君,齐相公他 们也答应了,登基大典已在筹备之中。” 靳昭被她的话惊了一惊,随即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认真地看着她,想要辨别她的情绪。他总觉得她看起来不算高兴,甚至还有些沉闷。 这种沉闷,似乎并非因为她想要为自己腹中孩儿争一争,最后希望落空而感到的失望,而是有别的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透不过气来。 他握着她的手指忍不住动了动,揉至她的手心,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这是发自内心的自然反应,没经太多思考,更没什么目的。 云英仿佛受到了触动,指尖动了动,待他手心、指节间的粗糙感传递过来时,她的眼睛眨了眨,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 “是我,”屋里仿佛忽然静了下来,她轻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格外突兀,“这个结果,是我在其中主动促成的。” 话匣子一开,便再难收回,她干脆老老实实,将自己这几日里,从打探消息,到笼络傅彦泽,再到应对吴王怀疑的过程,一点不落地对他说了出来。 这才是真正压在她心里的重担,如今说出来,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 “你会觉得我是个心思深沉、满是算计的恶毒女子吗?”她被他握着的手开始觉得紧张,仿佛担心下一刻,他就会因为看清了她的真实模样而对她失望透顶。 “为什么这样说?” 云英目光垂下,看着他的手背,忽然发现他手上的皮肤有几处泛着异样的光泽,那是冷热交替后,要长冻疮的样子。 “其实,早在殿下咽气前,已替我在吴王面前争了活路,吴王也答应了,不会为难我和腹中的孩子,或者,即便没有此事,我想,吴王也不会对我和腹中的孩子赶尽杀绝——我没有性命之忧,却还是偷偷地谋算,踏入了这盘棋中。” 她想,大多数人,不论男女,都不喜欢心机太深沉的女人,若这个女人还试图染指国家大事、朝廷局面,便更是罪不可恕。 从前,萧元琮是第一个看透她本心的人,他喜欢她的聪明与贴心,所以能容忍她无伤大雅的算计,她总觉得萧琰也是如此。 如今,一个“无伤大雅”,已不足以形容她的所作所为。 “别人的看法我都可以不在乎,只有你……” 也不知是听到了她话里的什么,靳昭似乎想到了什么,有片刻沉默,直到云英等得开始忐忑,才摇头。 “我是从边疆一路来到京都的,这二十多年里,见过太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求。草原上的儿郎想成为勇士,娘子人人想嫁给勇士,普天之下的百姓,人人都想过更好的日子,满朝的文武大臣,也鲜少有不求仕途通达的。你没害过什么人,何以用‘恶毒’这样的词来说自己?” 从当初与她分开时,他便冥冥中有感应,她会走上一条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路。幸好,在分道扬镳之后,她仍旧愿意将自己最隐秘的一面展露在他面前。 靳昭实在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说毫不震惊,自然不可能,然而更多的,却是忐忑。 他也有事情还未告诉她。 “其实我也有话要对你说,”他垂下眼,握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又松了一分,嗓音也变得更加沙哑,“我……以后恐怕再不能站起来了。” 第154章 因果 一切因果,早在多年前便已注定。…… 傅彦泽不知道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到底坐了多久。 一墙之隔的屋子里, 男女的对话还未结束,他却已无心再听下去。 所以,从头至尾, 她在乎的,都还是只有靳昭一个人罢了。他做了那么多, 也就是个稍有些用处的棋子。 只是她十分慷慨,使唤、利用他的同时, 给足了“奖赏”,许了他无量前途。 没什么不满足的, 更不该再埋怨什么,就这般沿着路走下去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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