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才开口,少年嗓音里特有的阴柔被他后天的狠戾冲淡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原来他也很擅长以理服人。 我笑起来。 他仿佛第一回注意到我:“你是谁?” 这无疑是一个要命的问题,不是漂亮的措辞或虚假的上位者的傲慢能搪塞过去的。 我伸出手。 我的手上戴着一枚图章戒,尺寸是为男士无名指设计的,对我来说太大了只好戴在了大拇指。黑曜石的材质暗哑到几乎反射不出光,也几乎没雕琢的痕迹。从石料上整块扒下来,十分粗犷地圈住我的指骨,像某种占有欲的声明。 少年的眼睛一下子睁大,连置身事外的织田也跑来凑热闹。 “您是?” 我心道我谁也不是。 还在琢磨,到底是冒认某位高层的情人好,还是干脆冒认高层好。前者缺乏辨识度,更换起来像流水一样,便于事后脱身;后者更有话语权,而且五大干部有六个不是很合理吗,让我当神秘的第六人怎么了。 少年看了一眼织田作,跟刚才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所以忽视我不同,他这一眼十足的轻蔑,好似看烂泥扶不上墙。他问:“这是太宰先生的意思吗?” 织田从鼻音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 这两个人怎么跳过我交流起来了。 少年让出挡住入口的路,点头道: “想不到太宰先生把首领的戒指都偷来取悦您了,他一定很重视。这样一来没有您去不了的地方,只是万务小心,这里毕竟不是我们的主场,是A干部的地盘。有织田保护您,在下也能稍作安心。我在外围警戒,有事您吩咐。” 上船后织田作告诉我少年名叫芥川,是另一位干部太宰的部下,考虑到A的宴会需要的人手众多,应该是被随机借调来的。 每位干部手底下的人都有辨识的标志,例如A是刻字的领带夹和项圈(好变态),红叶干部是袖口一朵小小的枫叶,或者干脆是和服。中原干部没什么架子,部下一般都穿得很时尚,我问这位中原干部私底下难道兼职rapper吗? 至于太宰,他对手下的着装根本毫无要求,绷带是芥川君自发裹上的。因为经常受伤,倒是十分实用。 上船后,织田对我的第一句点评是:“你刚才好凶。” 我:“……” 子弹和骨折没吓跑你,骗一个男孩用外套给我垫脚就吓到你了? 织田作说不是,只是感觉不太像你了。说话时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脖子上,为了掩盖紫青色的手指印,我涂上大量的隔离,看来还是有点没遮住。他下颌被我刮伤的地方结了痂,然而在几乎对称的地方出现了一道新鲜的口子。我的不少女性朋友都表示,女性天生的体能不足完全可以靠不择手段弥补。我问: “你又跟女人打架了吗?” “完全是无妄之灾,”织田作说,“我告诉她,给她买的头绳被一个坏女人抢走了,她反问你为什么不能抢回来,哭得稀里哗啦也不耽误抓伤我。” 我心虚地转移话题:“你听懂芥川君在说什么了吗?” 织田作摇头,反问我道:“你怎么会有首领的印戒?” “难怪你看不出,”避免张扬,我戴上白绸的长手套,“毕竟都是黑曜石做成的,这一枚是先代首领的戒指,机缘巧合下到了我手里。每一任首领即位时都会定制新的,如今的那枚长什么样,我却是不知道了。” 形制的改动估计不大。我的这枚还是四年前森医生送我的,要说他在死鬼下葬前偷偷把他的戒指摘了,寄到意大利给我当学分,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我倒也不觉得晦气,只是觉得他好像乌鸦,会叼走人家家里的闪亮首饰。不知道森先生如今在哪混资历,看在戒指的份上,还是祝他混得不错罢。 我和织田在签到板上签名字,我提笔写下“韩梅梅”,织田的油性笔没拿起来,就被负责的黑手党恶声恶气撵走了,说不是你一个低级成员该干的事。织田没等他的手推到自己就走开了。我看得非常震惊: “你这一趟卧底的任务到底是什么,才值得如此拼命,刺杀干部吗?” 织田:“?” 我:“还是刺杀首领?” 他手上把玩着一盒火柴,牛皮纸盒绘有Lupin的袖珍字样。老派的点火方式这些年并不多见,我倒记起之前看过一部美高梅的老电影,男主的名字就叫Lupin。我兴致勃勃地说: “早知道刚才你叫鲁邦(lupin),我叫芽美,大伙儿都是文艺作品的怪盗。好过我叫韩梅梅,你叫李雷。” 织田玩着火柴盒慢慢问:“你还需要点烟吗?” 他看起来对刚刚没替我点烟有些在意。 - 我们穿过船舱,在狭窄过道的对面有一扇到顶的门,后面就是宴会厅兼舞厅了。像所有烂俗的小说电影里写的那样,有一个夸张的旋转楼梯,水晶吊顶,一整个乐队在弹《爱乐之城》的插曲。织田作问我喝什么。 “金汤力,谢谢,不喝还真熬不下去。” 有的赌场会在香薰里加料,刺激客人失去自控力,我闻到味道,就知道这不是一个正经宴会。 他去了五分钟,我想,总不至于被当成服务生抓去端盘子了吧。织田作今天穿纯黑西服,像极了我的初恋,后来跑去结婚的John Wick老师。怎么会有人把他当打杂而不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前杀手。 爵士乐奏完,钢琴手要上场了。 我看见黑白琴键就头疼,也管不了迷路的织田作和他的金汤力了,我从服务生的托盘拿了两杯马天尼,问有没有透气的地方。 在船尾,有一个很大的露天休息室,下雨时会展开玻璃挡板,包成温室的样子。海上的风浪很大,有一种类似鲸鱼脉搏的律动。我抵达码头的时候是日落,海呈现清晰可见的深蓝,远方陆地和建筑所在的地方又是另一种淡紫,淡粉的颜色,再往上看,天空呈现出格格不入的,属于天空的蓝。 到了晚上,除了一片黑蓝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久了会觉得眼睛也变成黑色。我就是这时候遇到黑发的青年的。我说: “不,这杯是我的,另一杯也是我的,我不打算分享。” “你好粗暴哦,”他说,手持着自己的杯子,“我是来见女友的。部下告诉我,她今晚出现了。” 原来是有主的男人。 我点点头:“那你为什么不去见她呢?” 他用一种力度很强的目光认真看我。我莫名其妙地看旁边,这里除了我和他也没别人了,除非他的恋人是女鬼。 青年问:“您想象过自己的死法吗?” 当这个男人的女朋友是真倒霉,享受之前要聊两个小时哲学。 他自问自答地说: “我倒是想象过自己的,最好最坏都想过。我有次做梦,梦见一间没有门窗的房间,我一个人坐在里面。明明知道外面就是大海,出去就能溺毙。可是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我最后就一个人死在了里面,醒来想了想,唯一的解释是饿死的。” “至于最好的,我希望能在墓园偷吃祭品的时候被噎死,或毒死。后者的可能性不大,不会有人那么恨死人以至于贡品都下毒,也不会有人恨了还要去探望。死前我会找到一具空棺材爬进去。旁边的坟墓有人来,是一位女士哭她心爱的人。她哭等于就是为我哭了。” 青年偏头冲我诡异地笑了一下,黑发鸢眼,只有绷带占了白色,倒真像是具艳鬼了: “您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第13章 子弹 - 青年的存在感太不容反驳了,我终于没再把他当成一般搭讪的人,注意力从大海转移向他。 他是一位赏心悦目的青年,西装的用料和裁剪无疑都上乘,织田作那身全靠身材硬撑的商场货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一头柔软蓬松的黑发,眸光半隐在发丝之间。绷带覆盖的面积非常大,好似烧伤病人。然而我却没有察觉到严重外伤的味道,只有一股既漠然又稚气的感觉。 我问:“你不是来见女友的吗,连一支玫瑰都吝啬给她带吗?” “她喜欢玫瑰花吗?”青年好脾气地笑了一下,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我下次会记住给她带的。她还喜欢什么?” “她喜欢什么你问我?” “她是一位很挑剔的女士。” 兜了这么久的圈子,我终于累了,我看着名叫太宰治的干部说道: “她和我一样的挑剔吗?” 太宰此刻向我伸手,他的动作缓慢,仿佛害怕使我应激,后果无非逃跑或攻击两种。他托住我的左手,隔着手套摸到大拇指节上佩戴的印戒。或许还想装模作样地在我的手背吻一下,被我的目光劝退了,潜台词的威胁是“你试试看”。 他实在是一个懂以退为进的人。 “听到芥川君指责我把首领戒指偷来给您,我吓了一跳,”他说,“跑到医务室一看,那枚戒指好端端地戴在主人手上。说到底,您的这枚是谁为您偷来的,您又偷走了谁的心呢。” 何等烂俗的说法。 好像女孩不会窃取权力,只配偷一偷男人的心。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道理,可没有性别的区分。 我把[找领导为什么要去医务室]的疑问存档,说道:“我为什么要偷走他们的心?” “都是它们不听主人的话自己跑过来找我的。” 我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 “后悔了受伤了随时可以跑回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拿绳子拴住它们。” 太宰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夸张地比了一个致敬的动作:“没错,就是这样。我现在一点都不奇怪了。” 他执着地回到死法的问题上,我心想,异能者想死还不容易,仇杀,意外,心脏病……人生的悲剧数不胜数。我敷衍地提供了一个答案: “我能想象最糟糕的死法是被一台钢琴砸死。而且第一次没成功,凶手只好又砸了一台叠加到上面。” 他笑得乐不可支。 这是我为什么愿意和他周旋。我们说话的音量彻底掩盖了剩下一点微弱的钢琴音,我的眉头渐渐不再皱起,他仿佛猜到我想什么,从怀里拿出电话低声讲了两句。很快音乐伴奏换成大提琴。1970年电影嘉莉珐夫人的插曲dinner,完美契合时下,我假装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最好的死法呢?”他问。 我有些警惕:“你不会要杀我吧?” 他再一次开心地笑起来:“不是今天,您放心,不是今天。” “别开玩笑了,”我咬开马天尼里最后一颗橄榄,“根本就没有最好的死法。死亡只有正常和非正常两种。很多人会觉得寿终正寝,后代都围绕在身边最心满意足。谁知道当事人会不会怨恨后代的青春正盛,就像你们老首领。给他一个在子孙身上复活的机会,你猜他会不会同意?”
言情书网:www.bgnovel.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2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