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夜里,红色电话终于响了起来,是果果打来的,哭声压都没压住,她说: “爸……你能不能过来,你把小曜带走吧,我撑不住了。” 可是孙福生那时候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差了,他迷迷瞪瞪的,也不知道在手忙脚乱些什么,只是一直重复着“好好好”。 他痴痴傻傻地卖了老房子,别人少给他五万块钱他都不知道,拿着一张存折,坐了一天的火车,去了霖城。 那是接到果果电话的第三天,果果死了,小曜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孙福生什么都记不得,就知道天天找他的外孙小曜。 他在霖城的廉租房里住下,把自己的存折藏得好好的,说要给小曜,孙福生住在五楼,很高,没有院子,他连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吹风都做不到了,只能坐在家里,但是这个家里没有那个红色电话了。 就算有,也不会再响了。 半夜里脑袋痛得他唉唉直叫,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拿头撞墙,打翻了药罐子,他从床上摔下去捡,吃了药以后又在地上睡着,嘴里还在喊着“对不起,果果,小曜”。 他说菩萨要来惩罚他了。 其实陈淮并不是孙福生第一个带回家的孩子,在痴傻以后,孙福生几年间陆陆续续往回带过十几个小孩,有男有女,楼下的人都说孙老头已经意识混沌到连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都认不得了。 但不是这样的,那些孩子有的好有的坏,毕竟人性总是难以揣摩的,有的性格稍微善良一点的孩子,在孙福生家吃了一顿饭,抹掉眼泪就悄悄离开了;性格差一点的孩子,看出来他脑子不清晰,就把孙福生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再走。 孙福生的认知停留在好多年以前,他惦记着小曜要吃的肉包子,一个人慢慢吞吞拖着脚去买了两个回来,拎着凉透的包子,他看见楼底下坐了个人。 陈淮已经将近半分钟没有呼吸了,他的手越攥越紧,把秦瑶都抓痛了。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因为只有他们看得到,此时孙福生对面坐着的,是一团蓝色的影子。 秦瑶说:“哇,你说,怎么会有人见了自己的姥爷,没认出来的。” 孙福生停在蓝色影子面前,对蓝色的影子说: “小曜啊,怎么又坐在外面,小心被人贩子拐走,快,姥爷给你买了肉包子。” 其实早就见面了啊。 红萍——红苹果。 第07章 第7章 漫天遍野的都是白雪,地面上蜿蜒伸出一道又一道的脚印,宽大,沉重。 台阶上蓝色的虚影抬了头,孙福生微微侧了一下脑袋,他的视线投向了陈淮和秦瑶所在的方向,眼睛弯成一条缝,鼻侧牵连出两道褶皱,笑了。 陈淮的手温凉了一半,他忽然想起来,在遇见秦瑶的前一天晚上,在他去五金店买好麻绳准备吊死的那个晚上,他对孙福生说,自己打算第二天早上就走。 孙福生问他要走去哪里,他漫不经心地说要去天上。 那个时候。 在老人低头不说话的那个时候。 他在想什么呢 陈淮脑子里浮现出四个字:爱与被爱。 在他对孙福生那么说的时候,这两个条件,便都失效了,孙福生连孙子都没有了,就真的没有可以惦念的东西了。 所以他究竟是因为脑瘤头痛而坠下楼的,还是因为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牵挂的人,所以翻下窗台的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秦瑶最开始就对他说过,你是找不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屋子里的陈设慢慢开始变得透明,睁开眼又是一天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老头没有吃饭,古板的脸上挂着又薄又皱的皮,手上层层叠叠地长满了棕灰色的斑,一步一步爬上了窗户,看了眼太阳,好像什么也没想,就跳了下去。 当他开始频繁忘记带钥匙,忘记关煤气灶的火,忘记给阳台的花浇水,忘记吃药的时候,才意识到遗忘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孙福生什么都忘记了,但是记得果果,记得小曜,记得自己亏欠他们许多,最后也没还清,只留下了那张他坐火车来霖城时捂在棉服口袋里的存折,还有一张没完全痴呆时写下的潦草的纸条。 【我所有的钱,所有的爱,都要留给我的女儿果果,和我的外孙小曜。 ——孙福生】 秦瑶说:“时间要到了。” “啪嗒”一声,柜子上的收音机也倒了,无数的风,无数混乱的人声和记忆,无数情感的抽离,一声声,一幕幕,仿佛都化为了实物,像光海,像太阳光的流动,像散开的云雾,在屋子里奔流不息,汇成热浪与河流,齐齐涌向窗外。 “……” “……” 再一眨眼,陈淮还是站在衣柜门口,手中还是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照片,但又觉得似乎变得沉重了一些。 外头的光是暖色的,黄澄澄地汇聚成一片热海,流进窗户里,淹没人的脚踝,陈淮瘦条条的影子就印在破损的照片上。 廉价的幕布,古板老头奇怪翘起的唇角,以及一大瓶不知道被多少人抱过的可乐,一个表情皱巴巴的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为什么我根本就没认出他……”陈淮以为自己会哭,怎么也该稍微掉两滴眼泪下来,但是心里却空落落的,他的心脏像是用石头和泥捏出来的一样,为什么没有那么剧烈的触动,只知道眼底干得发疼。 秦瑶又变成了蓝火,像是没什么力气了,移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她很沉默,她的沉默像要破壳的虫茧,好似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钻出来,可是最后还是被压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疲惫,秦瑶的嗓音是沙哑的,声音像一根在微风里飘荡的丝带,说着:“……你记得孙红萍长什么样子吗不记得了吧。” 陈淮捏着照片的指尖加重了几分力气,他脑中空白一瞬,倒是真的没有任何印象。 可那是他的妈妈,他怎么可能连孙红萍的脸都记不起来,也没有认出果果。 秦瑶很慢地飘到孙福生往下跳的那个窗台,话语轻得失去了重量:“是啊……为什么不记得了呢我又为什么不记得呢!” 两个人都静默着,陈淮的脚未能挪动哪怕一步,他的呼吸由重变轻,再由轻变得更加重,眼底却仍旧灰茫茫一片,像今年新下的雪,覆盖掉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片茫然。 “出太阳了,我们回去吧,这个定金,你应该满意了。”秦瑶说。 陈淮没听她的,走到窗前,突然想伸手抓她,被秦瑶躲开了。 “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跟你说了我都不记得了吗不然我为什么要让你帮我找回日记!” 陈淮几乎是咬牙切齿:“你撒谎。” “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我之前就说了,我是来救你的,而也只有你能救我。”相比较于陈淮的激动,秦瑶倒是镇静,“你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也只能靠你找回记忆,除此之外,你和我,都别无他法。” 说完,她弱弱地飘到陈淮肩膀上待着,嗓音低了下去:“你这家伙……损耗了我的元气才见到了妈妈和姥爷,却一点都不知道记挂我的恩情,还要质疑我。” “你只会伤我的心。” 陈淮觉得太阳穴某根神经在剧烈跳动,也不知道她怎么这样没脸没皮,把话说得这样暧昧却又不害臊。 但是秦瑶说得又不错,现在他们两个只能互相依赖,彼此都有可图的东西。 “你讲理吗你的元气难道不是从我身上吸的!” 秦瑶不说话了,伏在他肩头弱弱地呼吸,凑在他脖子旁边汲取一点暖意,陈淮叹了一口气,放她好好休息。 他伏在窗台边上眯着眼睛吹风,冷静了很久,从窗户往下看,地面上红色的血迹已经被处理殆尽,看不出一点痕迹。 陈淮慢慢掀着眼皮,又看向天,吐了一口气,说了两声“对不起,没有认出你”。 一句送给姥爷,一句送给妈妈。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记不得两人的长相。 陈淮拿钥匙锁好门,打算把孙老头给的钥匙随手压在花盆底下,就当还给他了,结果下一秒发现那盆铃兰花已经枯死了。 他不知道这花还能不能活,但还是带回了家,摆在了自己的窗台上。 前几天下午突然出现那个太阳跟回光返照一样,就亮了那么一下午,第二天太阳就死掉了,然后世界又进入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街边处处是摆摊的,卖一些年货和爆竹,秦瑶还挺兴奋,说他们要不要也买一份,今年过年的时候放。 陈淮死气沉沉:“你出钱的话就随便,让我出钱的话,呵。”他冷漠地扯一下嘴角,完全不期待什么过年、什么又长大一岁,不过都是骗小孩子的,人越长大越不看重这些东西,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样的,都还是那么活。 秦瑶头顶的火苗烧得旺了一点,像是不高兴:“孙福生不是给你留了很多钱吗为什么你还是这么抠!” 陈淮拖着调子回:“因为用那种钱,我不安心。” 所以两人手头能用出去的钱就还是那一千五百二十三块五,好在秦瑶不需要吃东西,因为身子小,也不需要挤在床上睡觉,她倒在书桌上,给她盖几层卫生纸她都能呼呼大睡过去,非常好养活,像什么完全不费事的小宠物,成天还叽叽喳喳的,见到什么都很稀奇,最喜欢跟陈淮你来我往地斗几句嘴,然后再自己飞进桌子上的不倒翁壳子里躲起来生闷气。 没过几天就一月二十八了,到了除夕,廉租房这边已经没有人再记起跳楼的孙福生了,陈淮打算做点事养家糊口,毕竟暂时不打算去死了,那就还得为每天的生计奔波。 秦瑶说她知道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要招店员,就是指夜班会辛苦一点,不过没关系,她晚上可以帮陈淮看店,条件是要陈淮过年的时候给她买烟花放。 陈淮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些消息,有时候觉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是秦瑶又总是矢口否认。 房子建材质量很差,哪户人说话的声音都能四面乱窜,除夕夜的时候,秦瑶本来在看陈淮的一些旧书打发时间,第一簇烟花从窗户外的草地里升上去的时候,她开始大叫:“有了有了!” 陈淮在看手机里同学群里的消息,休学这么久,也还是无人过问他的消息,自己就像一阵烟一样,散了就散了,反正也无人在意。 他的视线从亮着的屏幕上撤离,撇眼往窗外看,冷淡道:“烟花有什么好稀奇的,每年都会放。” “不是。”秦瑶在桌子上蹦,“日记本上有字了!” 陈淮愣了一秒,穿鞋从床上起来,站到桌子边上,低头,看见摊开的本子上的确出现了好几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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