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步调确实乱七八糟,一夜过去,外头的街景都不一样了,路上落了一层枯黄的叶子,应该是被大风刮下来的。 灰色的砖瓦上到处挂着皱巴巴的横幅,写着千禧年好,举国欢庆新世纪,但那横幅看上去已经挂了挺久了,边缘都破掉了,陈淮猜测现在应该已经二零零几年了。 孙福生这个时候依旧住在原来的职工大院里,依然是领着孩子回家,只不过上次牵着女儿果果,这次是已经上高中的小儿子。 陈淮的视线追随着他,这场面渐渐与记忆里重合,孙老头那天把饥肠辘辘的他领回家时,也是这个样子的,走路的时候左脚有点跛,腰弯着,手里拎着两个没热气的包子。 老头说,天黑了就要回家,那时候只有陈淮自己知道,有的人啊,天亮了也回不了家。 第05章 第5章 “妈,学校催着交校服费了。” 唐娟听了儿子这话,脸一下子垮掉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敲,又发起脾气来:“催我有什么用,有本事找你爹要,上个月纺织厂倒了,你爸现在喜提下岗,咱家是一点儿经济来源都没有了。” 他一横眉:“姐不是还在厂里缝衣服吗!” 唐娟冷哼一声:“她缝衣服能挣几个钱咱家里四口人,要养四张嘴!” 说完她又气不打一处来,捉了筷子就去敲儿子的头:“你也不是个东西,一家人都供着你上学,结果还天天给我拿那点儿分回来,当初还不如让你姐继续上学,她成绩比你好多了。” 他被打得唉唉直叫,哀嚎:“那你让她继续上啊,干嘛逼着我读书!” 唐娟又敲他一筷子,叫他小点声:“你姐想读书都没得读,你还叫上了……什么味儿你是不是又拿给你买鸡蛋的钱拿去买烟抽了!” 他扒了一口饭,忙说“戒了戒了”,孙福生把他的胳膊拎起来,呵斥他:“戒了手指甲盖能黑成这样!” 果果默默看了眼自己的手,因为常年做工,关节肿大了些,人家小姑娘都是纤纤玉手,她手上这边几个针眼,那边几个破掉的口子,都结了痂了。 吃掉最后一口饭,果果把手缩了回去,说自己先回房间了。 唐娟瞅了她几眼,叫她等会儿,孙福生脑袋都是疼的,搁下筷子:“能不能消停点,让果果好好休息行不行!” “呦,就你心疼姑娘,你姑娘指不定在外头说我这个后妈怎么怎么不好呢,嫁给你个带拖油瓶的,成天给你烧火带儿子,还给你养出优越感来了”两个人又要吵起来,“你干活的时候什么着过家,果果不是我养大的我跟她说几句话又怎么了,哪像你成天不闻不问。” 孙福生撇开视线,本来因为下岗的事就窝了一肚子火,这时候也有点吹胡子瞪眼的:“你养果果小时候被你拿鞋抽,你不叫她上学,把她送进厂子赚钱,你养什么了!” 唐娟的声音变得越发尖厉,儿子直接把耳朵给堵上了,知道他妈又要数她那点儿功绩。 要说她嫁人之前,多么风光漂亮,一个胡同里有多少多少人追,要不是看孙福生是个老实人,有固定工作,她才不会下嫁给一个带女娃的,说孙福生就知道把孩子丢给她,自己倒是直接隐身了,这个时候倒想起来出来唱白脸,真是不要脸。 孙福生硬气一回:“那你跟我离,稀罕你儿子就带走,我要果果。” 唐娟脸红脖子粗:“你倒是会要,把挣钱的要走了,儿子读书的钱怎么弄!” “我姑娘凭什么给你儿子挣钱!” “当初不是你要生的儿子现在成我一个人的了孙福生你老脸丢尽!” 两个老的吵得热火朝天,两个小的缩在一边不敢吭一声,窗户那儿还扒着两个人影,陈淮抱臂皱着眉,秦瑶的表情意外地宁静,注意力全部落在果果身上,陈淮刚要开口,她“嘘”了一声,专心致志地看,叫陈淮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屋子里几个人不欢而散,孙福生摔门往外跑,秦瑶立马蹲下去躲在水缸后面,见人走出大院了才松一口气。 唐娟跌在凳子上重重喘息,嘴里碎碎念叨着,喝掉一整杯水,招招手叫果果过去。 “你桌子上那些书哪儿来的!” 果果的视线躲闪了一下:“……厂里的同事借给我的。” 唐娟白了她一眼,冷笑:“认得几个字,还想着读书呢你抽屉里还把那些稿纸藏起来,做什么梦呢那大作家几十年才出一个,你还想写书不成!” 她又口干舌燥地喝掉半杯水:“你写的那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看都看不懂,好在背面儿是白的,我拿给你弟弟打草稿了。” 果果突然把脑袋抬了起来。 “瞪什么瞪”唐娟斜眼睨她:“你还跟我耀武扬威起来了!” 她趾高气昂地吩咐:“前几天我有个北京回来的朋友,她跟我说现在时代变了,待在我们这小县城里一辈子就只能挣那么点死工资,趁这个机会,叫她把你带到北京去,你去学点儿活儿,比在厂里踩缝纫机挣得多得多。” “别说我不顾着你,你弟想去北京都没得去呢,就这么一次机会,你自己看着办。” 秦瑶的手抬了一下,想扶住窗棱,陈淮怕她被发现,抬手捏住她手腕,下一秒才后知后觉自己是挡不住她的,想要收回手,却发现她的手腕正正好好落在自己掌心里——今天能碰到了。 在碰到秦瑶的那一刻,地上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了,两个人面面相觑,秦瑶又成了跟他一样的“透明人”。 她愣了一秒,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短暂地回忆起什么,接着把陈淮的手捏紧,咕哝着:“早知道你有这种功能,我还躲躲藏藏的干什么。”语气听不出什么不对。 陈淮“呵”了一声,带着她的手垂下去,手背却感受到一层粘腻,秦瑶的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汗,紧紧扣住他手指。 他低睫,眨眼的幅度极轻,嗓音带着几分不自然,视线落回屋子里,放轻声音说:“你适应得还真够快的。” 秦瑶:“牵着你我还能顺便吸阳气。” 陈淮嘴角抽了一下,想把手松开,却被秦瑶死死握住,这人还骂他“小气鬼”。 屋子里的故事还在继续,果果斟酌了一下,也不知道有没有想起秦瑶在她五岁时跟她说的话。 “去北京学什么!” 好嘛,看来早忘了。 唐娟突然把视线错开,侧了一下头,语速很快:“……我哪里晓得,就这么一次机会,你不去就算了,正好有人能手把手教你怎么在大城市过好日子,你还考虑上了……” 两三秒以后,果果咬着下唇说:“行,我去。” 这话一出,秦瑶的肩膀都塌下来了,像是突然没了什么兴致和气力。 陈淮不是多喜欢盘根问底的人,但看见秦瑶的表情难过得不正常,就多问了一句:“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忘记了。”秦瑶语气很轻,“只是觉得很难过。” “而且,对你来说,不重要。” “不重要为什么把我拉进来看这些”陈淮对她这种轻飘飘把自己隔绝在外的态度感到不悦。 秦瑶偏偏头,看着他的眼睛,沉吟道:“你关注的应该只有孙福生吧,何必在意其他人,而且这张照片承载的回忆很有限,我们看不见果果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说得不错,果果并不是这张照片的主角,陈淮起初想了解的,也只是有关“孙福生”,有关“小曜”。 现在看来,倒是他偏离主题了 第二幕的剧情以果果坐上去北京的车而结束,至于这车最后是不是开向北京,果果在北京究竟做了什么,陈淮无从得知。 只是知道当天晚上秦瑶逼迫他去凳子上靠着睡觉,说他一只鬼魂在哪儿都能待,为什么偏偏要挤她的床,有种他今天还敢睡床就把他踹下去的架势。 “男女授受不亲。”她这么说完,扯着被子就躺下了,乌黑的头发泻了一大片。 那夜秋风很凉,但是陈淮没有体温,感知不到任何,就看见书桌上那串钥匙挂件一下一下地晃,他拿手指勾了一会儿,指腹摩挲着鱼尾边缘,然后散漫地打了个呵欠,最后真的睡着了,连有没有做梦都忘了。 第三天,时间又过去了五年,陈淮看见孙福生站在大门口,院子里无比安静,唐娟和他的儿子都不见了踪影,头发半百的老头一个人站在大门口,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一辆面包车从巷子口拐进来,从后座下来个带红色帽子,穿灰色大衣的女人,身子越发瘦削了,把一个绣花的襁褓递到孙福生手里。 孙福生看样子还想跟女人说两句话,女人摘了手套,关节粗大。 她抹了下脸,又急急忙忙上了车。 算着时间,如果孙老头有孙子,那么也就该是这个时候出生了。 陈淮还在计算着时间卡口,结果一抬眼看见孙福生把孩子的襁褓掀开,里面居然是一团深蓝色,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婴儿的形状。 他缓了很久,想说在见到蓝色鬼火形态的秦瑶以后,对这种蓝幽幽的东西应该见怪不惊了,但是还是吸了一口气。 “你们一个地府出来的”陈淮问。 秦瑶白他一眼,还是善良地接了他的话茬:“你以为自己很幽默吗!” “那他为什么长那样!” “只是你……和我,看不见而已,在别人眼里这个孩子就是人模人样。” 陈淮为了隐匿两个人的存在,只得握着她的左手,虽然也把不出脉搏,但是也能察觉到她情绪不高。 “你在烦什么”他问。 秦瑶挑了他一眼,把眼睛低下去,蠕动一下嘴唇:“烦你是个呆子。” 陈淮呵出个气音,不再理她了,不知道她怎么总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怨气。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唐娟应该跟孙福生离了,真把儿子带走了,但是具体是因为什么离的,好像还是不知道。 而果果真给孙福生送来个孙子,不过也是躲躲藏藏的,搞不明白这中间的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家里就剩下一老一小,孙福生时常望着小曜叹气,也时常看着他笑,那团蓝色渐渐就像墨水晕开了一样,越长越大,长到跟86年的果果似的。 但是小曜没有果果听话,他总是扒在座机跟前要给妈妈打电话,也不知怎地就是很讨厌孙老头,每天都跟孙老头对着干。 曾经果果拿肥皂兑泡泡水,小曜拿肥皂往孙老头茶杯里混,害得老家伙一天跑了十几趟厕所,这小子还抱着个大玩具枪对姥爷“哔哔哔”。 孙福生真被气到了,揪着小家伙的耳朵:“我天天供你吃穿,还给你买玩具,你为什么往我茶水里倒东西!”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小曜哭叫,继续拿枪哔他,“都是你的错,还有那个老女人,都是你们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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