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昨日已经收拾完毕,简单用过早膳,和王氏叙上片刻寒温,饮下半壶茶水后,几双眼里含着热泪,做了分别。 萧淮时两步一回头,频频和王氏道别。 等一行人离开,望着冷冷清清的天井,王氏才悲从心起,落下几滴痛泪。 客船会在码头经停,只需要买上几日的吃食与用具。 这次是顺流回苏州,一里只需四文钱,仍和来大都时一样,住的是独立小屋,小屋是王氏出银子租的,比上一回住的要宽敞明亮许多。 还不到开船的时候,颜喜悦不肯乘坐摆渡船上船避风,她戴着惹眼的虎头帽,站在码头的旷地上探头探脑向外张望,一双眼睛看直了也没从来来往往的人中看到自己想见的人。 眼看还有不到三刻船就要开了,还没见到人,颜喜悦不由难过,她还有好多话想说,心下不知如何是好,把头一低,管着脚尖发呆:“是骗子呢。” 话音落,鼻腔里先是闻到一股鞭炮似的味道,随后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双脚。
第144章 那双脚定住时,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倏尔如珍珠般落下。 不偏不倚落在了鞋面上,晕成一朵朵没有形状的水墨花。 颜喜悦用力吸溜一下鼻子,狠狠擦去了湿润的脸颊才抬起头:“蒋叔叔,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一抬头,脸上的悲伤之色被风吹得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生潮的喜色,眼底的欢喜几要和泪珠一样夺眶而出了。 蒋尚延早颜九儒一步到码头,想偷摸见一面自己的孩子,也是最后一面了。 来时怕心肠狠不下来,他不打算现身,躲在树后默默看着。 离别前所有的温馨与不舍,过后会像一把温柔的刀狠狠扎进胸口里,和濒死的感觉一样,他想远远目送她上船,看着船驶向遥远的桃源。 这些时日他时而会后悔,要是当初没有上那艘船,或许就不会和颜喜悦碰面。 没有碰面也不会滋生出向生的念头了。 他与蒙古人结的仇恨有天来大,当初蒙古人占领国土后不久,时疫忽然流行,多少汉人儿无棺材而葬,迷信鬼神的蒙古人请来巫医,巫医只道是触怒了神道,为不祥之兆,唯有以人血祭天,挽回神怒,疫病方能消失。 巫医所言,在蒙古人眼中如金科玉律一般,于是他们杀人如如砍瓜切菜一般,刀剑一挥,献鲜血淋漓。 他们杀了很多汉人儿,也杀了他的家人,取无辜的人儿之热血祭天,又肉骨喂饲猪狗,让他永违君亲,心中十分可痛。 时疫不消血流不断,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尸首。 国仇家恨,不报既无以对宋,复无以见君亲,他一日不敢忘记,随着时日是越加悲恨。 蒙古人如何对待汉人,那他这次要加倍讨回来,即使这是愚蠢的做法。 当年抛弃本妻上大都,决心要以身殉仇,往那阎王殿里踏去,将来遗骸暴露否,死后遗臭否,从未在意。 为了报仇雪恨,生死要看淡,既要看淡生死,则不能对人间事物人物有所留恋,可碧翁翁却在关键的时候让他几次碰见颜喜悦。 那个不曾受过他养育之恩的孩子天生可爱,乖乖站在那儿,也叫人也觉这世间倒还有一点美好之处,可以借此苟延岁月。 “要走了吗?”蒋尚延的视线落在颜喜悦的脸上,眉眼不会动了。 船上风大,今日颜喜悦的脑门儿上一根碎发都没有,全部往后梳了,露出光洁的额头,脸蛋因为凛冽的寒风,鲜妍异常。 没了碎发的遮挡,眉眼之清楚,清楚得能从中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脑子里登时闪过一幕幕欢声笑语的岁月。 细数从前好少不了豆腐之香,他本以为自己心里早是赤波波的了,原来一直都是自欺欺人。 颜喜悦万般不舍,仰头仰得脖颈酸痛不已了,也不愿意低下头来。 她努力仰头,努力把眼睛睁大:“蒋叔叔,我们一定要在桃花坞里见。” “一路顺风。”听了这话,又面对颜喜悦的认真和严肃,蒋尚延喉咙一紧,含糊把话题岔开。 他大抵是做不到在桃花坞里相见了,所以此时此刻哄骗的话,在日后回想起来也是伤人心的,不如含糊应付过去。 颜九儒拿着行李,带着萧淮时先一步乘坐摆渡船上了客船,武宋因要归还玉佩,便在码头旁和颜喜悦等蒋尚延的出现。 等了许久,久到武宋以为蒋尚延不会来的时候,人出现了。 不过一日不见他苍老了许多,没有了平日里让人望风而惧的精神气,明明站在热闹的码头上,他却格格不入显得孤独,身上好似被黑暗吞噬了,笼罩了一层阴暗的雾霭,眼里有太多的无奈。 像是一个文人墨客濒死前在挣扎。 武宋看了好几眼,也难以琢磨出蒋尚延的心思,但从他今日忧郁的形色看来,她想,大抵今日之后是再难相见了。 等二人交谈一阵,止了对话,武宋才捧着装有玉佩的盒子上前:“蒋大人,这是当初您借与我们治病用的玉佩。” 盒子之外还包裹里一层又一层的软布,蒋尚延盯看好久才动手去接。 他拆去包裹的软布,打开盒子取出那枚玉佩,随后又看了许久玉佩上的“蒋”字,忽然一笑:“喜悦,我有没有说过你的名字很好听?” 颜喜悦还是蒋喜悦,名字从口中念出来,那语调都是上扬,带着几分俏皮。 “没有,但是现在说了,我也觉着好听。”受夸,颜喜悦高兴得手舞足蹈,嘴里念叨不住。 蒋尚延一面听一面蹲下身,把玉佩往颜喜悦的要上系,三两下就系成一个结:“这枚玉佩,就当是今日的饯行之礼了,是我一片心意,武娘子可不要推托,不值几个钱的。” 因那玉佩贵重,武宋才想要亲自交还,可这会儿蒋尚延说着不值钱,是一片心意又送回来,她想推托也推托不过了。 玉佩垂在腿上,颜喜悦双手捧托,拢眼去瞧,瞧没几眼,身后的船夫便大声嚷嚷着要开船。 话音落,还在码头上的人两步并一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纷纷朝摆渡船走去。 “啊,要走了。”颜喜悦眉毛拧了起来,脸上掩不住的落寞。 回桃花坞是高兴的,可要和喜欢的人匆匆分别也是会难过的。 终到离别这一刻,蒋尚延却如释重负,催促武宋带着颜喜悦上摆渡船:“武娘子快些上船吧。” “那我们就走了。”武宋抱起颜喜悦往摆渡船停靠的方向走,双脚在跨进摆渡船以前,她深深地溜了蒋尚延一眼。 这一眼,码头的潮意涌进了她的眼眶里,她低着声音道:“喜悦,和蒋大人道别。” 颜喜悦趴在武宋的肩头处,只一双眼盯着不远处的人看,嘴里没有出声。 蒋尚延没有等武宋回到客船便转身离开了。 颜喜悦看他离去的背影,仍然不出声,直到摆渡船悠然驶到客船旁,一双双脚踩在了木板上,她才掉声来了一句:“一定要相见!” 这句话她说了好多遍,一遍比一遍认真,声音也一遍比一遍大。 码头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喊叫人不绝于耳,隔开了一大段距离,颜喜悦稚嫩的声音混在吵杂声中难以让远去的人捕捉到。 但颜喜悦十分确定蒋尚延听到了。 因在那句话落地后,他的脚步顿了顿。 回到客船后不久,水面泛起一道道波纹。 到了开船的时候了。 蒋尚延早已不见了身影,颜喜悦闷闷不乐,趴在那船栏上数码头上的人头。 武宋在一旁陪着她,眼儿不离蒋尚延离开的方向:“喜悦是不是很喜欢蒋叔叔?” “喜欢的。”颜喜悦眨眨眼,点头如捣蒜,“阿娘,蒋叔叔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
第145章 那味道就像爹爹身上的味道,甜甜的,十分好闻,且闻着叫人安心。 虽然这几次见面,他身上总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但颜喜悦的鼻子好似装了筛子,可以滤去不好的味道,只闻自己喜欢的味道。 和煦的晴光如丝绸一般铺在颜喜悦的身上。 她身上穿着吃喜俏皮的颜色,轮廓柔柔地镀上了一层金边后看起来更是活泼,在灰扑扑、闹哄哄的客船上犹为鲜艳。 不过走近一瞧会看到那张稚嫩天真地脸上有掩不住的失落,眼睛被揉得红红的。 乘坐客船的都是些寻常百姓人家,赶路的途中处处不方便,衣裳脏了没水可以洗,每日都要和人擦肩撞背的容易损坏,所以穿在身上的衣着将就能授暖而已,武宋和颜九儒也是穿着将就,袖子一撩,便能见连连的补丁。 但颜九儒却把颜喜悦打扮得好看,头发梳得一点碎发都不见,鲜艳的颜色往她身上套,连脚上的鞋儿都是时兴的虎头鞋。 是走起来虎头会一晃一晃的虎头鞋,颜喜悦非常喜欢。 武宋稳为何要这般打扮,颜九儒颇有耐心做出了解释:“客船里鱼龙混杂,一个不注意,就会被人盯上。喜悦打扮得干净鲜艳,虽然点眼,会引来一些水老鼠和人贩子的注意,但也因为太点眼了,船上的人大多知道颜喜悦的爹娘是谁,他们就不敢动手了。” “原是如此,万一哪天真有人起了歹毒的心思,喜悦喊上一声,大伙也知发生什么事了。”武宋没想到这一点,起初还以为是颜九儒乐于给孩儿为容的奇怪喜好。 不怪她会这么想,毕竟颜九儒的喜好大多都是奇奇怪怪的,比如爱吃猫食,比如喜欢被打屁股…… 说出去没人会相信,这是一只老虎的喜好。 腥味与冷气不断跟着风钻到鼻尖里,闻多了,喉间略苦略涩。 武宋知道自己又注船了,脖颈直直的,根本不敢低头看水面上一圈圈扩散的波纹,看了只怕要吐个狼藉。 慢慢吸气呼气,也受不住颠簸摇晃的船身带来的晕眩感,恶心感挥之不去,胸口一收一缩的,慢下呼吸后反而愈来愈烈。 她强忍着呕吐之意陪颜喜悦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颜喜悦垂头看水面,手指摸着腰间玉佩,还在因分别而无限难过之中,没有要回小屋的意思。 孩儿的伤心也是伤心,武宋没有打断她,又实在消受不住翻江倒海的肚子了,她抚胸走远了一些,低低呻吟难受,顺便叫来颜九儒。 颜九儒和萧淮时一直在小屋里收拾。 客船的小屋被许多人住过,看着干净,其实仔细清扫后清扫出许多肮脏的东西来,听到武宋的声音,落梅先颜九儒一步蹿了出去。 回苏州去,自然不能忘了落梅。 落梅自己也怕被遗忘,一大清早就趴在那些行李上睡觉,在来码头的路上,弓背竖尾,紧紧咬着颜九儒的脚后跟走。 颜九儒心情不错,但他心情好与不好,落梅都讨不得好处,路上他时不时就转头吓唬落梅:“哎哟,平日里嫌我嫌得和街上的叫花子一样,今儿吃错了药了吧,怎那么黏人呢?加紧些走,要不然就要无家可归了。”
言情书网:www.bgnovel.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3 首页 上一页 90 91 92 93 94 9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