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那姑娘想来是家中出事时年纪尚小,竟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萧胤只好命人将鸢雪便是徐家遗孤的消息悄悄散播出去,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蹲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叫那徐远舟找上了门。 皇帝微眯着眼,看着面前这个形容有些狼狈的羸弱中年男人,试图从他的眉宇间捕捉到一点旧人痕迹。 可惜徐远舟自十多年前被判流放后便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日日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被折磨的不成人形,自他身上竟看不出半点徐父生前的风采气度来。 太子见皇帝似微微有些出神,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徐远舟立刻会意,膝行到皇帝脚下,两只手哆哆嗦嗦将一封绝笔信并厚厚一叠脉案递上前,声泪俱下地哭诉道:“求陛下为草民做主哇!” 皇帝面色阴沉地盯着他,手自宽袖中探出,接过刘福瑞呈上来的东西随意翻看了一眼,登时便觉胸中血气翻滚,身形一晃,手中信纸哗哗落地,一手撑着案台重重咳嗽起来。 刘福瑞拖长了嗓音唤了声“陛下”,急忙上前为皇帝顺气,带着哭腔朝门外高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子与满室宫人纷纷垂首跪地请皇帝保重龙体,徐远舟也跟着诚惶诚恐伏倒在地。 皇帝咳得满面通红,半晌才直起身,两道浑浊的目光先是投向了太子,而后是几乎将整张脸贴在地面的徐家子,闭了闭眼,朝刘福瑞摆了摆手。 刘福瑞立刻会意,匆匆带着一室宫人退下,小心翼翼合上殿门。 “你父亲在这封绝笔信中提到他在端惠皇后发病之初便察觉到了一丝蛛丝马迹,本想如实禀报却半路被人拦了下来,以你的性命做要挟,要求他不许透露一个字?” 皇帝锐利的目光落到徐远舟身上。 徐远舟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正是!当时草民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与几个同窗从酒楼出来突然被一群黑衣蒙面的人拦住了去路。那些人将我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私牢中整整三个月,日日对我威逼恐吓,后来草民还是靠着装疯卖傻侥幸躲过一劫,回去时宫中已然传出了端惠皇后病逝的消息……” 思及陈年往事,徐远舟哭得涕泗横流。 “自皇后薨逝后,家父便深感大祸临头,果不其然,三个月后便被判了抄家流放。谁知饶是如此,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一家。父亲预感时日无多,便提前将这封绝笔信与皇后脉案所藏之地告知了我,用抄家时母亲藏下的金簪买通了负责看守的一个狱吏。那狱吏收了钱财喜不自胜,果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我夜里逃了出去……” 言及此处,他突而仰面扑上前一把抓住皇帝的靴。 “陛下,我爹他……并非病死而是被人活活勒死的。他们先勒死了我父亲,又勒死了我的母亲和年仅六岁的弟弟,当时草民……草民就躲在路边的草丛中,眼睁睁看着他们为非作歹却豪无还手之力。这些年草民一直被人追杀,活得生不如死却不敢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父母弟弟报仇雪恨。求陛下惩治奸佞,为我们一家做主哇!” 皇帝怒不可遏地垂首盯着他抓在自己靴上那两只脏污不堪又瘦骨嶙峋的手,好似被地狱爬出来的恶灵缠住了一般,一时有些不寒而栗,目光变得愈发阴沉。 “你父亲明知皇后病得蹊跷却因一己之私瞒而不报……害朕痛失发妻,朕没有诛你们满门就算格外开恩的了,你有什么资格为你和你的家人喊冤?” 徐远舟身形一颤,松开了手,以额触地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 “草民罪该万死,草民的父亲也为当初一时糊涂付出了惨痛代价,可……真正的幕后黑手还在逍遥法外,草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皇帝撑着膝头,忽然冷笑出声。 “好个死不瞑目!你父亲在绝笔信中指认此事乃高家所为,除了皇后脉案,可有其他罪证?” 徐远舟抬袖抹了抹哭得狼狈不堪的脸,敞开衣襟露出胸口的刺青。 皇帝目光一滞,听他颤声道:“母亲在挣扎间扯开了其中一人衣襟,露出了里头这块刺青。这些年草民将它刻在胸口,便是要提醒自己就是死也不能忘记血海深仇。” 皇帝撑着膝起身,面容阴鸷地盯着他胸口的图腾,那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毫无疑问便是高家死士身上特有的图腾…… 太子神情悲愤地抬眸看了一眼皇帝白里透着青的骇人面孔,扑通一声双膝触地,一声“父皇”才刚出口,便见身前黑影一晃,皇帝口吐鲜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这夜太子一直亲自守在皇帝的身前,命人封锁了皇帝昏厥的消息,悄悄将玉婵祖孙两人接入宫。 邹茂年亲自为皇帝施针治疗,不出一个时辰人便醒了过来。 皇帝睁开眼看着面前这须发皆白的老头儿与面容清秀的小后生,见他二人皆是内侍装扮,他却几乎一眼就能瞧出他们并非宫里人。 探询的目光投向太子,太子立刻请邹茂年上前一步脱下那身内侍装扮,以便皇帝看清他本来的相貌。 “陛下!陛下可还记得老儿?” 皇帝目不转睛注视着面前这精神矍铄的老头儿,眼中从惊诧、惶恐再到后来的笃定。 “朕记得你,你给皇后瞧过病,你……你是夔州来的那位邹先生?” 邹茂年抬袖抹了一把老泪,拉着玉婵在皇帝面前跪下。 “正是!草民邹茂年叩见陛下。这是草民的孙女,前些时日,我这胆大包天的孙女假借夔州周氏女之名,犯下欺君之罪潜入宫中,便是为了找寻老儿的下落,请陛下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儿上饶她一命。” 皇帝撑着床榻起身,看着玉婵重重咳了两声,太子上前将一个靠枕垫到皇帝身后。 皇帝摆了摆手,依旧盯着面前这一老一小诧异道:“朕清楚记得,当年皇后病重,魏家老祖宗特意命人从夔州请来邹先生为皇后看病,岂料中途遭遇盗匪,跌落山崖。他们都说你死了……” 邹茂年忙解释道:“草民来京途中的确遭遇一群人追杀,坠落山崖,幸而遇到好心人搭救……” 皇帝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那你死里逃生后为何不回夔州与家人相聚?” 邹茂年闻言面上神色一暗:“草民当年遇到的那群人出手狠辣,招招毙命,并非冲着草民随身携带的财物而来,看起来不像是山匪,更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死士。草民不知那些人为何要对我这样一个略通岐黄的老头儿下杀手,唯恐归家只会给家人招致不幸,故而在外隐姓埋名十余年不敢与家人相认……”
第113章 皇后祭日 皇帝绷着脸没有再继续问下去,面色灰败地盯着案上灯盏,沉吟良久才开口道:“朕知晓了,朕会命太子着人保你一家平安无虞,你们先下去吧。” 邹茂年感激涕零,重重朝皇帝磕了几个响头,拉着玉婵起身又忍不住再次确认:“那草民这孙女……” 皇帝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朕恕她无罪……” 祖孙二人再次向皇帝谢恩,行至门前,玉婵突然返回皇帝身前扑通一声跪下。 “陛下大恩大德民女没齿难忘,民女斗胆想求陛下恩准民女再入寿康宫侍奉太后娘娘左右。” 邹茂年闻言眼皮子一抽,轻咳了两声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皇帝摆了摆手。 “罢了,念在你是个不忘旧情的朕便法外开恩,准了你这回。” 玉婵再次叩首谢恩,心满意足地同祖父一道退出了乾清宫。 殿门合上,等到空旷的大殿之中再次只剩下这天家父子二人了。 皇帝微微侧头看向太子清瘦的面容,有些欲言又止。 太子红着眼在皇帝面前屈膝跪下:“今日儿臣擅自作主将徐邹二人带入宫,请父皇恕罪!” 皇帝摆了摆手,撑着膝自肺腑之中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是朕失察,难为你当年小小年纪既要承受丧母之痛,又要遭人非议。你又何错之有?快先起来吧……” 太子以额触地,朝皇帝重重磕头。 “杀母之仇,儿臣一刻不敢忘怀,请父皇惩治奸佞,叫我母后在天之灵也好瞑目!” 皇帝浓眉紧锁,心情复杂地垂目注视着伏地不起的太子,眼底笼着一片捉摸不透的阴云。 良久才眼含泪光苦笑着点头:“杀母之仇自是不该忘,杀妻之仇又叫朕如何不恨?你母后自十六岁嫁入恒王府,成为朕的发妻,为朕操持家务,诞育子嗣,朕为帝前四季常服皆由皇后一针一线亲手缝制。你母亲生性纯良,从不与人为恶,从不忍对人说一句重话。府中上下无不对其心悦诚服,感恩戴德。多年来,朕……每思及皇后生前音容笑貌何曾不是痛心疾首?” 太子两只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皇帝投在地面上的人影,抿唇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皇帝抬手按了按额角,盯着案上的兽耳鎏金博山炉中缓缓升腾的轻烟,面色逐渐转为阴沉。 “朕自登基以来,苦高氏掣肘良久!高氏一脉,自恃是匡扶过两朝江山社稷的有功之臣,父子两人先后把持朝政多年。此次潭州一案查到关键处又断了线索,不用想也能猜到谁人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皇帝喘了口气,忽而拔高了声量。 “这群狂妄放肆的无君无父之徒,十年前敢毒害朕的皇后,十年后又再度将手伸向了朕的江山社稷,真当朕这个皇帝是个摆设……” 言罢忽而抬臂将案前的博山炉一把扫落,那炉子自太子脚边咕噜噜滚出去,香灰尘屑在空中飞舞。 太子忍不住掩唇重重咳嗽起来,良久才平复下来,抬眸,目光凝涩地注视着皇帝。 “以父皇之见,该当如何处置这帮目无君父的奸佞之徒?” 皇帝自床榻前起身,青灰道袍窸窸窣窣拂过光洁地面,赤足行至太子身侧,躬身朝他伸出一只手。 “眼下高家在朝中拥护者良多,若要连根拔起必会引来朝野震动。目前还不是动高家的时候,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皇帝拍了拍太子的手背,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继续道:“太子可明白为父的苦心…”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暗芒,不过一瞬便敛了情绪,借着皇帝的手起身,躬身垂首应答:“儿臣明白了!” 皇帝注视着面前这个态度恭顺的儿子,恍惚记得太子未及弱冠便可与自己比肩。 曾也不止一次不无遗憾地想,若太子没有因早产从母胎起便带了不足之症,定也能长成魏家长子那般魁伟英挺的男儿…… 父子间的这场对话就此草草收场,退出乾清宫前太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眼含热泪注视着皇帝问:“父皇可还记得三日后是什么日子?” 皇帝微微一怔,沉吟良久,按着眉心喃喃道:“腊月二十八,是你母后的祭日。一转眼,皇后过世整整十五年了。二十八日,你我父子同行,一道去西陵探望你的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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