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每日时辰都是定点安排好的。 但远比不上江见月辛劳。 譬如这会的练剑强身,她必须在鸡鸣前一刻钟到椒房殿的院子里练习,彼时江见月还睡着。 寻常人都会觉得她扰了女帝就寝。 但却是江见月自己提出的,自公主五岁分宫而居后,江见月便如此要求,鸡鸣前一刻入椒房殿做早课。无论文武,不分酷暑。 她或病着,或养神,但知孩子在,知孩子勤勉,方能安心。 苏彦是在如今的掌事口中听来的,一时间目送孩子离去,百感交集。 “鸳鸯帐冷,是朕长了年岁,留不住苏、岳大人了吗?”江见月也不知何时醒的,这会从后头走来,伸手抱住了男人,半阖着眼抵在他肩头摩挲。 “浑说什么?”苏彦掀开一边氅衣盖住她的手,剩下一只拢在自己掌心,“殿下勤奋,你别催她太紧。” “这才片刻功夫,为她说起话来了?” “她待我亲和。”苏彦被人咬着耳垂,也不挣扎,只贴过去配合她,半晌道,“你多陪陪她……” “嗯?”江见月吐气如兰,吻过他微霜的鬓发。 三十年离合纠缠,他们熟悉彼此间每一道掌纹,每一句话语。 男人显然话语未尽。 江见月眯着眼睛看他。 苏彦以面贴她,许久启口, “他生父何人?可还在闻鹤堂?” “如何论这个?”江见月睁开眼,挑了挑眉,“他就是在,皎皎最爱的还是师父。” “不是这个意思。”一生宦海沉浮,长袖善舞的苏七郎原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问题,只垂眸深吸了口气,缓了缓道,“我不知这些年你们相处的模式。他若还在,从前你们如何以后还是如何,毕竟孩子是储君,没必要因我和你徒增生分。若是不在了……左右都是你说了算。” 他没有处过这样的位置,面对这样的局面,但很清楚帝王后廷连着前朝。 从来,帝王宠妃者,非储君之母,二者总有其一难善终。 他们好不容易才挣道今日的局面,不能再乱了。 如今还能重回她身边,他更无遗憾。若非要说哪里有何不满,实乃那个孩子长得没有一点她的模样。 她辛苦生下的孩子,竟半分不似她。 就这点,苏彦有些不开心。 “师父贤良,如此体贴。”江见月笑盈盈看他,又亲他一口。 天光已经大亮,浅金色的朝霞映染漫天流云。 苏彦的半边面庞也因江见月的来回蹂躏又红又烫,他将她推开些,“是吧,我自个说,还能搏个大度的名声。” “我不知道她生父还在不在!”江见月抽回手,掰过他面庞。 苏彦眉宇颦蹙,不解其意。 “靖明公主是大魏的储君,但不是我的孩子。”江见月对上苏彦双目,咫尺间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我只生过长生一个孩子。” 阳光微醺渡满二人周身,晨风吹啊吹。 苏彦怔了怔,转过身来,听她说,“我那样弱的身子,我怕死在产床上,怕朝局再乱,怕战争又起,怕岁月倒流又回到元丰十年时……” “我就想,如果那张御座千百年来都是男子继位,血脉传承,而你为了时局安定,为了减少血流,可以打破性别的差异顶千钧压力扶我坐上去,那么我为何不能放弃血脉的传承,择一个合适的人掌这天下!” 以血脉传承的帝位,本就是荒唐的。 这天下,原该是天下人的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一章正文完结。感谢在2024-03-31 22:37:57~2024-04-01 22:2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iu123456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等不到的结局、兰兰20瓶;不告诉你6瓶;松软小面包5瓶;月华如水、音音快逃、周小椽、71840282、小宋送钱钱、4234865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许是这日论起了长生,在他死后的第十年,江见月头一回将他从心底诉诸口中,于是当晚便梦见了他。 江见月是被苏彦吻醒的, 她睁眼时,他正在亲她的眼睛。 已经吻干了她的眼泪。 但是他的衣襟被濡湿了大片。 江见月枕在苏彦手臂上,两眼看着帐顶,“我有时候甚至在想,若是前朝宗室、若是放眼世人都可以少在意些血脉的传承,是不是长生就不会死,是不是这个世上的血就可以少流一些!” “千百年的思想,总是难以突破的。但是可以期待。”苏彦将她抱得紧些, “带我去看看长生吧。这么多年,我还不曾去看过他。” 四月清明,细雨霏霏。 女帝身子稍有好转, 遂传宗正处准备祭拜昭承太子的事宜。 宗正的反应有些惊讶。 十年来,四月清明的祭祀,女帝从未去过乾陵祭拜太子,都是让太常在未央宫中设仪祭祀。便是腊月除夕太子的冥诞日,除了景泰十三年的周年祭,往后许多年女帝亦都是私服简装出行,不设銮驾,不惊臣民。 静静地去,静静地回。 一国太子的祭祀,以母爱子的思念,当是可以隆重可见明光的。初时的两年, 群臣不是很理解女帝的举止。 但这举止并耽搁影响什么,是故文武百官自不会多言,御史台更没有劝谏的道理。 左右茶余饭后,私下偶尔论起,慢慢看清几分。 许是女帝病弱不愿大举折腾只想母子独处,亦或是女帝节俭不愿铺张而做了更多的实事。譬如这两个日子里,官中布施的粥棚会多出倍数,后来更是以昭承太子之名在长安城郊设立育婴堂,由夷安长公主监理,收养了许多弃婴。 猜的这些缘由都对,但是都未曾想到另一重缘故。 女帝原是为了那个罪臣。 罪臣苏彦。 景泰十三年除夕,江见月銮驾前往乾陵看长生。 一路伞盖如云,旌旗蔽日;到时禁军列队,九卿引路。 在陵墓草庐边,她戴着帷貌给孩子买糖葫芦,清晰看到路人驻足,眺望风烈旗展,兵甲戍守的太子皇陵。叹稚子可惜,天子悲苦,最后骂罪臣无道,不忠不慈,弑君不成又杀子。 她听了片刻,踉跄转身。 再不走,她可能要上去呵止他们,不许他们说。 她的夫君犯了错,让她伤心难过,她可以罚他弃他,但轮不到旁人置喙。 她听不得说他不好的话。 何论在一年后还看懂了他留下的局。 何论看明了棋局他却再也回不来后。 她便再也不敢銮驾出禁中看望长生,唯恐刺激他们对他的厌恶,只盼着世人能慢慢忘记这段关于他莫须有的罪孽。 而如今,十年后,江见月终于又一次銮驾前往乾陵。 仪仗规格没有简略也不曾加重,都是往昔旧例,三十里路程,清早出发,晌午抵达,后如常驻扎半山。 女帝站在最前头,给太子上完香后歇在一旁。接着由皇太女上香,领宗亲和九卿重臣跪拜。 苏彦,如今是岳汀。 岳汀在三月里正式担任太傅一职,位九卿,如此随在皇太女身后一起叩首。 他和长生,隔着三丈旷地,君臣身份,生死阴阳。 天光下,人世里,能看不能碰。 唯有在夜色下,无人处,他策马而来,抚他墓碑拥他入怀中。 他曾经有过一刻不想要、后来倾尽所有养育的孩子。 江曜,日出有曜。 死在年幼时。 即将天命的男人,在碑前痛哭出声。 他的妻子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头,“长生最怕我伤心孤独,如今他会安心。他的阿翁回来阿母身边,阿母不再孤独。” 在黎明前,二人同乘一骑回去。 男人戴着面具,妇人遮着面纱,似从城郊踏青回城的普通夫妻,无人在意他们。 但是他们静着心,还是听到细小的声音。 是数日前女帝上乾陵祭拜太子的余音。 一人望陵生叹。 一人道,“可惜啊,不然如今都是十六少年郎了。” 一人接话,“一念之差,苏氏毁人毁己。” 江见月的目光随谈论的人挪移,苏彦将她一抹散落的鬓发理好,揽紧她腰腹,勒鞭催马疾行。 “史书都定调的事,你何必折腾。”是夜,两人沐浴出来在妆奁前落座,苏彦在给江见月擦拭一头长发。 江见月看铜镜中的身形,微愠,“我折腾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 苏彦剜她一眼,不说话。 江见月低头搅着十指,“轻点。”一截头发在他手中被扯,她蹙眉生怒,话落又红了眼。 十年了,那些声音还在。 一场祭拜,轻而易举测查出。 她恨当年一场阴诡,恨他做的太绝,恨自己回神太晚,恨史书落笔不得更改。 但他说,“你若有恨,我当如何自处?” 要说的话有些多,他走来书案持了笔,“长生因何而亡?我们因何分离?景泰十二年的算计只是直接缘由。根本处,是你我之身份,立场,是你所代表的寒门,和以我为首的世家间的冲突。你要站在万人之巅上,苏沉璧就必须陨落于尘埃。” 笔头干涩,他蘸墨继续,“我很庆幸,能在和你相伴了近二十年后,才从云间跌落。更庆幸,跌落求死的一刻,我的妻子阴差阳错救了我一命,让我还有今日重回她身边。” 书到此处,他搁下笔,提了口气问面前的妇人,“陛下,可不可以允许臣,余生岁月里,只作一个普通男人,陪伴在我妻子身边?” 月光从半开的窗牖透进来,男人的容颜早已不在,但站立的身姿还是如竹如松,星目眸光依旧如水脉脉,一眼看得人心发烫。 妇人擦了两把眼泪,甩袖去了榻上,久不见人来,便又斥声,“所以你的陪伴就是整日教育我,围着我转?长夜漫漫,你倒是做些别的!” 苏彦便很认真地做,细致又温柔。 情深处,他也会止不住喘息,嘶声唤“皎皎”。 以前,他有一把好嗓音,温沉清冽,开口就让人如觉春风化雪。如今败了嗓子,出声沙哑,伴着疼痛,便很少发声。 然江见月吻过他喉结,还是忍不住催他,“唤皎皎。” “再唤一遍。” “还要!” 这种时候,苏彦没有说不的,一遍遍应她,顺她。只在她餍足迷离中,拖着长长尾音的“师父”声中,衔着她耳垂道,“其实岳汀也很好听。” 江见月半阖眼看他,转不动脑子。 “真的很好听。”男人的眼里烧起一层又一层灼热的情意,“你喊一喊。” 岳汀。 岳汀…… 妇人的神思慢慢聚起,眼神逐渐变得明亮,又慢慢酿出迷蒙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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