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呈星仰望天上月,滚烫眼泪落下来。 我要回去的。 回去皇姐身边。 翌日,天微微亮,荣嘉长公主未等还需整顿三军、定了廿一返程的太尉,只领亲卫带了部分已经寻出的北麦沙斛丸药轻装简骑奔赴京畿。 纵使有伤在身,但她迫不及待。 与此同时,长安城未央宫中,江见月拖着病体,依旧夙兴夜寐处理政务国事。 先是结束了正旦会上苏恪的谋逆案,正月初二传旨给南燕设州镇兵一事。后正月初三又追召给夷安,让她不必在廿一那样快回来京畿,继续留在益州,将凡是着有牡丹花样衣衫的军士夷三族。苏恪命赵家军于景泰四年散兵潜伏军中,至今十八年整,难保下一代没有接受任务。宁可错杀千百,绝不放过一个。 苏恪种种,于社稷朝堂罄竹难书。 是故这样的旨意颁布,朝臣无人反驳。 正月初四,江见月又亲临尚书台政事堂一起审复总结“平东防南”的军政。 “平东防南”,即为平定东北幽冀两州之叛乱,加防汉中、阴平、荆州三处同南燕接壤之地的军事。这一国策是苏彦在景泰十二年夏提出的,当时定的是五年政局走向。一晃竟已十年过去。比原定计划延缓了五年,翻了一倍之数。 “时间是长了,但当时苏相提出时只说防守南燕,如今陛下是收复了南燕,时辰久些也是正常,亦是可喜之事。” “防守后乃攻伐,攻伐起才论胜负,确实已经很快了。” 前两年才提拔上任的都尉将军开口,太尉座下长史在接话。 诸人颔首,确实此理。 不知从何时开始,尚书台论政的时候,臣子提起苏彦不会再觉犯了忌讳,只顺通自然的商讨军政大事。 薛谨点头赞许之际,抬眸看向正座的女帝,亦是云淡风轻。臣子说的对,她便开另一桩政务商量决策;说的有误,她便笑笑让继续讨论。 “苏相”二字再也不是不可提及的禁忌。 薛谨试着回忆,是从何时开始的。 大概是前些年为了迷惑方贻起的吧。 温如吟说,有些事有些人不让提起,不被提起,那是因为不可碰不可说,因为触之极痛。 所以如今可提可论,是当真往事随风散,陛下不痛不在意了吗?薛谨忍不住问,毕竟方贻之事已经过去了。 温如吟不敢确定。 但她说,你我站师兄的角度,自是觉得有些不值。但在陛下的角度,她走出来,往前走,比什么都好。 师兄更舍不得她痛。 薛谨也算看着女帝长大,这会再看她,五味杂陈。 他希望师兄于她是特殊的存在,不被旁人随意提起;又希望她当真走了出来,拥有新的生活。更希望师兄还在,小姑娘长命百岁,他们恩爱偕老。 女帝的目光投过来。 “廷尉!”她笑着唤他,“你怎么眼睛红了?” 薛谨愣了一下。 便听她道,“一会让太医令瞧瞧,莫染疾了。”她眉眼里已经没有早些年的锐利和桀骜,更多的是温煦和柔软,还有一丝熟悉的端方。 这是君主对臣下的关怀,自然事。 臣子闻言该道声“多谢陛下厚爱”,但这会薛谨生出一层冷汗。他恍惚在她的笑靥里看见另一个人的模样。 不久前也有这样一回。 那是去岁八月,他去给玉娘买玉颜粉,回府时有些晚了,路过丞相府门前竟看见里头亮着烛火。 下马推门入内,看见窗牖身影长身玉立,束冠广袖,乍看尤似苏彦模样。 “师弟。”那人推开窗牖,“可要进来用盏茶?” 赵谨呆立在原处,“……陛下。” “小师叔。”屋内男装的女帝不情不愿喊了他一声。 后来温如吟也说过一回,说女帝约了她在抱素楼辨经,不知是口误还是她听错了,她竟然唤她“师妹”。 温如吟彼时还感慨,其实陛下确实越来越像师兄了。 薛谨这会只觉心口被拧了把,痛又窒息,再看女帝,突然意识到什么。 于是,双眼愈发红了。 “传太医令去偏殿。”女帝晲过薛谨,“你也去,有病就治,少拖着。” 薛谨没有辩驳,起身谢恩而去。 殿门口悄然一瞥。 她依旧是宣室殿里,尚书台上英明神武的九五之尊。不过是散朝归去,殿台掩门后,再添病症。 不过是,太爱那个早逝的青年郎君。 诚如薛谨所言,女帝依旧勤政,目光长远。这日总结完“平东防南”之事后,便点名太常,查看关于新政的卷宗。 景泰十六年开始的新政,在廿一年以斩杀总考官卫尉方贻落幕后进行首轮整顿,去岁停办一年,如今该是重来之时。多少学子翘首以盼! 她的心和情停滞在他死去那一年,但是她的思想和步伐稳扎稳打,从未停留。 温如吟将卷宗奉上,又恨不得抢回。 平南燕,清奸佞,继新政,她什么都比旁人想的周全,唯有一处让朝臣不满,她总是不好好用药。 太医监齐若明求了这个求那个,劝她好好用药。 她每次都将话堵回去,“朕好好用了这么多年,不还是老样子,少喝一口半盏差不了什么。” * “但是现在有药了,您为何不用?”尚书台回来路上,八岁的皇太女与女帝同坐御辇,怒气冲冲。 江见月在兰台处示意停下,揉了揉眉心,“为何不用?这是朕留给你的课业,还问,可见没有悟出来!” 【景泰廿二年末,女帝平定南燕,天下一统。注:至此在前郢裂土分疆、一国化三后,暌违近百年,十三州重合一姓,可称不世之功。 】 【景泰廿一年,女帝兵权一统,清除佞臣,整顿朝纲。君名污而再清。 】 【景泰十九年,中山王贺云收幽冀两州,天下唯南燕为复】 十八年,十七年…… 【景泰十六年,辟新政,抱素楼重开,卫尉方贻掌之。 】 【景泰十五年,罪臣苏彦被女帝重召回京,却已遇刺身死。 】 罪臣苏彦。 原来已经这样久了。 隔了生死时空,史书也再无他的记载。 “君母!”靖明公主眼看书简从她手中话落,幸得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女帝。 然江见月拂开她,只踢过足畔史册,疾步走出兰台。 她越走越快,漫无目的。公主,内侍,禁军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不许跟着我,都给我滚。”她喘着气,回头怒吼。 于是,乌泱泱诸人伏跪如山丘。 似隔日不间断的未央宫前殿里,似每一个节宴满城街道上,臣奴跪首山呼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又惊又恐,逃奔离去。 * “君、师父,您别生气了。”是夜,椒房殿中,小公主扶谴退侍者,扶着女帝在妆奁坐下,给她卸下钗环华胜,松开发髻,然后束发簪冠,之后又捧来准备好的男子衣衫。 那衣袍气味甚美,是雪中春信香。 “师父,皎皎给您更衣。”小公主话语怯怯,伸手解她腰封。 这不是第一次了。 换妆更衣毕,两人个案对坐。 她问,“课业完成了如何了?” 公主道,“儿臣、皎皎实在不明,还望师父指点一二。” 二人所论的课业乃是关于为何天子不用药,却给那个叫岳汀的谋士使用。 当日正旦会上,岳汀制服击杀苏恪后,未几吐血晕了过去。后经太医令救治,道其亦是元气大伤,且历长久日夜跋涉,身子虚弱至极。 陈珈道其是荣嘉公主的近侍,正是谋士岳汀,十二枚北麦沙斛的丸药亦是由他襄助公主得来。 女帝便道,赏给他,救他性命。 彼时诸臣自是不解,好不容易寻来的救命神药,君者自然更重要。然女帝执意如此,还让公主去解释,奈何四五日过去,公主依旧想不出缘故。 “我知道,师父是为了将他留给我做股肱之臣。但是他的病情用我们太医署的药也能慢慢救治,何必浪费如此珍贵之物?” “试药。”这晚,她终于给小公主提点了一下。 小公主咬着唇瓣,半晌终于茅塞顿开。 是君母生人难信。 尤其是历经了当年杜陵邑族人纷纷以身作局诱她入圈套,见识了苏恪这般一生伪装的决绝隐忍,她便更难信人了。 纵使此人一直帮扶荣嘉长公主,使得钟离筠献降,千里带来神药,但是她就是不信。 这个世上,能让她一眼便信任的陌生人,大概只有在当年时,渭河畔的少年郎。 所以,她让他试药。 药是真的,他病好,以后便能更加忠诚地效忠大魏与少主。 药是假的,便是他自食其果。 小公主说出感悟,得了女帝赞赏,遂侍奉她上榻就寝。 “君、师父,皎皎能和你睡吗?” 这句话,榻上人最爱听,也是她教她说的。 卧在枕上的女郎一双杏眼空荡荡,望着帐顶不说话,许久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 太医署的好消息传来时,是这月下旬。 道是安置在宫中偏殿救治的岳汀身子有了好转的趋势,脉象平稳了许多,脉息也强了些,不日便会苏醒。 江见月隔三差五便会来看他。 她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因为除了一张脸,他躺着的样子,像极了苏彦。 当日苏彦尸身归来,她让仵作验明正身。他们仔细量了许久,终于确定头围、肩宽、足长、腰围都符合他的尺寸。她当时便想,其实何须测量,她的眼睛便是度量他的尺子,一眼看过,便知他的尺寸。 她其实觉得那人不怎么像,但是数据太真实。 这人吧,正好相反。 她觉得真像啊,甚至召了苏瑜辨认。 她的这个师兄一贯疼她,憋了半晌,道,“他就是叔父!” 她轻轻叹了口气,“谢谢师兄,还愿意哄我。” 他还想再哄的,她把他赶了出去。 这世上,无人可替他。 * “那君母如今为何还不用药?”宣室殿诸臣劝谏无果后,回来椒房殿小公主又来劝。 “你召的群臣,要逼宫造反?”江见月卧在榻上,晲她一眼,“居然敢和齐若明合伙留下药,朕说都给他用的。” “他用不了那样许多,身子已经在好了。”小公主跪在地上哭出声来,“再用,他就是夺您药的乱臣贼子。您不在了,我也不要他辅佐,我立马杀了他。让他吃您的药!” “不是还有许多药吗,您夷安姨母都会带回来的。”江见月头回见小姑娘这般勇敢,一时哭笑不得。 “是有很多药,但是您发的那些诏书没有一封是和药有关的,您还让姨母晚些回来,你根本就不想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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