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徽眼中淡淡闪过一丝笑,当时他亦年轻,乘着意气大放厥词,没想到她却听在了心里,并于多年后将他的想法付诸实践。 她带着他们的理想,依然在路上前行。而当年那个与她志同道合,明知变法者必不得好死,依然愿意以身化刃为朝廷剜腐剔疮、医国救民的少年,却逐渐走散了,变成一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奸臣,曾经他们最厌恶的存在。 谢徽想到那些岁月,相去太远,上面都落了灰,蒙了尘,光触碰就惊起层层余烬,让人呼吸困难,寸步难行。 哪怕喘不过气来,他还是走了这么远。如今他污世流俗,满身恶臭,但她还是干净的。她用惯的人手都在,只需一声令下便可重聚,而身边再也没有人给她使绊子,她可以大展拳脚,成就英名。有实打实的政绩在手,那些谣言抹黑算得了什么,如今谁人不知赵沉茜才智双绝,能文能武,乃不世明主。淮北已尽数投诚,甚至淮南的燕朝属臣也动摇了。 楚州和海州一衣带水,商贸繁荣,在诸多利益揪扯下,投降并不意外。扬州是守江重地,但水军承平日久,疏于训练,领兵作战的还是个文臣,如何是身经百战的容家军的对手,才一个月就全线溃败,首领被生擒,士兵们愿意留下的就并入容家军训练,不愿意留下的,赵沉茜会发一笔路费供他们回家,若无家可归,可去指定州府垦荒,待满三年便可在当地分田。 而燕朝这边呢,重文轻武,党争严重,士兵出生入死却得不到封赏,武将打再多胜仗,随便一个文官都能压他一头。士兵们听到赵沉茜对待俘虏的态度,哪个还愿意给燕朝权贵卖命,等扬州的事传开,投降的人还会更多。 所以,赵伋让臣子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民心已失,失败是迟早的事情了。 谢徽漫无目的发散着思绪,忽然眉尖一动,听到上面叫他的名字。 “谢爱卿。”赵伋坐在御案后,隔着君臣尊卑,意味不明看向谢徽,“谢相深谋远虑,最擅破局,不知,谢相有什么看法?” 谢徽收敛起心绪,面上一点端倪不露,说:“官家谬赞,臣无能,略有拙见,权作抛砖引玉。汴京失守,越王身死,萧太后被北梁皇帝抓住把柄,正疲于内斗,无暇顾及景朝。容冲从海州起兵,麾下士兵多是两淮人士,熟通水性,兼之身经百战,士气高涨,连越王指挥的北梁精锐都打不过他们,何谈承平日久的大燕水师呢?他们现在又得了扬州万艘战船,随时可以顺流渡江。容冲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臣以为,不可硬碰硬,当避其锋芒,迂回智取。” 有臣子骂道:“早就听闻谢相不婚不娶,似乎对前妻余情未了,如今人还没来,谢相怎么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谢徽不疾不徐,道:“我将他们贬低一顿,水师就能打赢了吗?官家,作战当知己知彼,我朝虽兵力雄厚,但容家军久经沙场,也不可不防啊。” 赵伋坐在龙椅上,看不清神色,问:“依谢相之见,该怎么防?” “御驾亲征。”谢徽半垂着眼,平静说出惊人的话语,“扬州速败,一是因为主将乃文臣,不通水战,二是因为士兵军心松散,疏于训练。如果官家能亲临江宁府,鼓舞前线将士,我朝士兵必奋不顾身,视死如归,再据以长江天险,定能拦住容家军。等北梁内斗结束,萧太后或北梁皇帝腾出手,肯定会发兵征讨景朝,届时腹背受敌,容冲只能撤兵回援开封府,我朝之危自然而然就解了。” 谢徽说完之后,整座殿堂陷入可疑的沉默。臣子们当然知道谢徽这番话很有道理,但是,让皇帝上前线御驾亲征? 没人敢应和,最后,还是枢密使义正辞严道:“官家圣躬尊贵,岂能冒险?不如,让太子代官家去江宁府督战?” “不可。”这回是赵伋想都不想否决,他叹了口气,一脸慈父状道,“赵英是三弟唯一的嫡子,朕收养他是不忍宪王一脉断绝,岂能派他去前线?此事万万不可,再寻他计。” 谢徽垂着眉,古井无波听上面说话,臣子们装模作样提了些建议,最后,果然绕到议和上:“官家,不如假意和逆贼议和,将他们安抚住,留在江北。等北梁内斗结束,兴兵北下,伪朝和北梁打得两败俱伤之时,官家正好发兵,一举收复失地。” 谢徽眼中划过一丝嘲意,看,他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收复了扬州却不继续渡江,想必,就是逼着赵伋议和吧。 只是不知她想要什么。还有什么,能比统一天下还重要呢? 恐怕是容冲吧。谢徽在心里自嘲一笑,赵沉茜此人看似高不可攀,拒人千里,但只要一点点融化她的防备,撬开她坚硬的外壳,就会发现她的内里其实柔软而热忱,一旦被她接纳,她就会不惜一切对你好。 她的爱弥足珍贵,纯粹且专一。她爱上一个人后,无论之后身边出现什么人,与她多么合适,对她如何示好,她都不会多看一眼。被她爱上的那个男人,真是幸运得令人憎恶。 谢徽出神期间,忽得注意到大殿中静了。谢徽凝神,回想起刚才赵伋好像在问议和人选。无人愿意干这种两面不讨好的活,臣子们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应声。谢徽又不蠢,正待装聋作哑,却发现上方帝王梭巡一圈后,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谢徽眉心忽得一跳。 · 扬州府衙里,士兵抱拳道:“将军,有人从润州渡河,说是议和使者,前来求见陛下。将军,是否放行?” 容冲问:“他们一共几个人?” “算上护卫、太监,一共二十二人。” 一群软脚虾,容冲甚至都懒得询问他们名字,道:“扣下他们的船,你带人亲自押送……护送他们来扬州。路上盯紧了,一个人都不许少。” 士兵领命而去,赵沉茜道:“果然来求和了。你看,我就说了,三个月内,肯定让镇魂塔回到你手里。” 容冲心情有些复杂,莫名笑了声。赵沉茜回眸:“笑什么?” 容冲摇摇头,想起刚才那个念头,还是忍俊不禁:“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享受到褒姒的待遇,让霸道帝王为我陈兵千里,只为了给我讨公道。” 赵沉茜瞧着他,意味不明说:“怎么,觉得有失颜面?” “怎么会。”容冲揽住霸道帝王的腰肢,用力亲了一口,“旁人那样说都是嫉妒,见不惯我娶到心爱的人,心爱之人还掏心掏肺对我好。唉,我越来越后悔没有留在汴京,陪你好好完婚。” 赵沉茜扫过屋里,暗暗推他:“还有人呢。” 屋里的女官、屋外的士兵已经非常熟练转身,女官们行礼告退,出去时还贴心地将房门关上。等没了人,容冲再无顾忌,丝毫不顾自己三军主帅的体统,恨不得挂在赵沉茜身上。 容冲特别喜欢和她有肢体接触,赵沉茜被抱习惯了,早已不再抗拒。她知道容冲表现的开朗坚强,其实这段时间他心里很不好受。男人不像女人一样能细腻地表达情绪、心事,黏着她,是他仅有的排解方式了。 赵沉茜本欲推开他的手终究收回,抬眸,温柔又坚定地捧住他的脸:“别担心,一步一步来,都会解决的。” 容冲凝视着她的眼睛,赵沉茜整个身体都靠在他怀里,担心而包容地望着他。容冲被这样的目光击中,只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得她为妻。 众人都说他对赵沉茜好,但在容冲眼里,茜茜回馈给他的好,胜于十倍百倍。她看得到他的痛苦和仇恨,伤疤和不甘,接纳他自己都不能接受的黑暗一面,更能在他迷失时陪伴他,指引他,支持他,告诉他不用害怕,哪怕天大的事,他们也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 她是他刻骨铭心的挚爱,求而不得的执念,也是他的领航灯塔。是软肋,亦是铠甲。 容冲其实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他无法向她表述这么绵密浓烈的情感,唯有顺从内心,深深吻下去。 他的妻子,他的君主,他愿毕生为她冲锋陷阵,抛洒热血。 赵沉茜得知招魂幡只有三个月时,立刻着手取镇魂塔。三个月内无法攻下临安,急于获胜只会陷入更大的困境里,所以,得议和。 她当然不可能真的要跟赵伋议和,只是借此先拿镇魂塔,解决燃眉之急,之后的事慢慢图谋。议和也有说法,她不能被赵伋摸准底牌,得让赵伋那方有求于她,她再顺势提条件。 所以,赵沉茜和容冲商议后,先攻扬州,故意摆出一副气势汹汹下一步就要渡江的架势,凭她对南边那位孬种的了解,赵伋必会派人议和。一切不出赵沉茜预料,她不紧不慢换了套华丽的妆容和衣服,等着那位议和特使。 谁都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谢徽。 容冲看到谢徽时,脸色显而易见变冷了。谢徽就像看不到容冲,施施然进门,不卑不亢但又仿佛做过千万遍般给赵沉茜行礼:“参见陛下。” 容冲毫不掩饰冷嗤了声,赵沉茜意外了一瞬,随即紧绷起来。 赵伋派谢徽来议和?他想做什么? 赵沉茜心中防备,面上不显,仪态万方道:“谢相不必多礼,赐座。” 谢徽坐下,随行的太监自然而然站在他身后,景朝这边的士兵亦按着刀,随时准备出鞘。唯有谢徽和赵沉茜两人,不紧不慢,悠然自在,不像是剑拔弩张的议和现场,反倒像老友见面。 赵沉茜命人给谢徽上茶,道:“好久不见,不知谢相这些年可好?” 这话自然是胡说,他们俩去年才在山阳城见过。然而这些细节就不必让赵伋的人知道了,赵沉茜暂时摸不准赵伋葫芦里卖什么药,便拿出对待前夫的态度,不远不近供着谢徽。 谢徽完全不担心茶中有毒,端起来抿了一口,微微笑道:“多谢陛下挂念,臣一切都好。倒是陛下,多年不见,美貌更甚往昔。” 容冲握拳,实在忍不了了,赵沉茜按住他的手,冷冷睇了他一眼,容冲不得不气鼓鼓地坐回去。 赵沉茜也回以微笑:“多谢。不知谢相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当年失踪,官家十分痛心,幸而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并未被奸人得逞。上月官家得知陛下收复了汴京,甚是欣慰,只是忙于处置宣和皇帝的葬仪,没来得及发贺辞。陛下汴京初平,北梁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反攻,陛下若分兵江北,致使汴京空虚,被人趁虚而入,岂不危险?这天下终究是太祖的天下,官家愿意承认陛下,叔侄何不划江而治,效仿圣贤,相安无事,总好过便宜了外人。” 赵沉茜点点头,笑了:“好一个划江而治,算上扬州的兵力,我足有二十万大军枕戈待旦,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渡江,你们却让我相安无事?” 谢徽听到所谓二十万大军,眼睛都不眨一下。谈判时双方都在虚张声势,听听就好了。谢徽和赵沉茜共事良久,很明白她的套路,直接道:“陛下心知肚明,退兵对你对我,都是好事。不知陛下要怎样才肯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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