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友,你有何想法。” 冷不丁被点了名,赵友收回神来,就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 他垂下眼,没有急着开口,犹豫片刻后,闷声说道:“我哪儿都不想打。” 在场众人皆是一怔。 他们都知道,赵友骁勇无比,从不畏战,虽然近一年来总是称病,但他这么说应该不是因为不想上战场。 薛义眯起了眼,声音也不悦地沉了下来:“你这是何意?” “长寿郡是因为陈将军才起兵的,陈将军的父亲在陇右,我哪儿都不想打。” “赵友!”有人呵斥,“什么陈将军,那是反贼!我们现在是朝廷军,你可别忘了!” 赵友嗤笑一声:“朝廷军?我记得当初起兵时,各位喊的是杀进上京,诛杀昏君。” “大胆!当初我们要杀的是谋朝篡位的熹王,和当今圣上有何干系?老将军接受朝廷招安,这叫弃暗投明,你难道要和那陈君迁一样执迷不悟?!” “当今的皇帝要是个好的,你们何至于打了一年仍未杀尽起义军!” “赵友!” “够了!”薛义让他们吵得头疼,对赵友道,“你留下,其他人出去。” 和赵友争吵起来的将领重重哼了一声,在其他人的劝说下走了出去。 帐中只剩下他们翁婿二人,薛义疲惫地抬眼,看着一脸不忿、又因刚刚动过怒而脸色胀红的赵友,沉声道:“这一年来你始终称病,待在祁州不肯出兵,看来是对我有怨言。” 赵友没说话,算是默认。 薛义继续道:“这次朝廷下令,我本打算让你为先锋,拿下陇右,这样皇上一高兴,兴许会赏你一官半职,将来打完了仗,你和凤儿也有个好归宿。你就算与陈君迁关系再近,他也终究是个外人,你要为凤儿考虑。” 赵友却不为所动:“你要我做朝廷的走狗,加害陈将军的父亲,陷我于不义,还让我为凤儿考虑!” 薛义动怒:“混账!你就这样和岳父说话?!” 赵友冷笑:“陈将军和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若不是我岳父,我岂会和你这种小人浪费口舌!” 他称病不出,躲在祁州将近一年,就是不想再与薛义为伍。当初陈君迁出事时,他远在祁州,来不及阻止,等得到消息早为时已晚。可薛义是他的岳父,是薛玉凤的父亲,他能拿他怎么办? 他只能做个缩头乌龟,躲在祁州,逼着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 可就算他整日藏在屋中,外面的消息还是会传到他耳朵里。 这一年,薛义先是利用自己的威望诱骗数支义军进入包围,坑杀将领和不肯归顺朝廷的士兵,后来恶名传出,天下人都知道他做了大越的鹰犬,他就开始大肆镇压残杀还未归顺的义军。 今日他本不想前来,但薛义硬要他到场。 如果不是他针对的这两处都与陈君迁有关,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愤怒。可他竟还想要他领兵去抓陈伯,还大言不惭地说是为他和薛玉凤着想! 赵友气得摔了兜鍪:“你愿意做昏君的狗,老子不愿意!” “赵友!”薛义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抽出腰间的宝剑指向赵友的咽喉,“你想死不成?!” 赵友丝毫不惧,怒视着他的剑,反而大笑起来:“这话老子忍很久了!今天总算能说出来了,痛快!薛义,老子只恨当初是个孬货,没杀了你给长寿郡的弟兄们报仇!” “我砍了你!”薛义气急败坏地挥剑朝赵友的脖子砍去。 “爹!”剑还未落下,薛玉凤就闯了进来,挡在赵友身前死死握住薛义的手腕,哭求,“爹,他是病糊涂了,您就看在他是您姑爷的份儿上饶他一命吧……” 薛义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可低头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长女,手里的剑却是怎么也劈不下去。 薛玉凤先前死过两任郎君,当初他问赵友愿不愿意娶他女儿时,还担心他会听信薛玉凤克夫的传言而拒婚,可赵友非但没有拒绝,还对薛玉凤十分体贴。 他亲眼见过女儿两次丧夫后的凄苦模样,哪还能忍心让她再看着一任夫婿死去? 僵持半晌,薛义松开手,宝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被气得头晕,向后跌了两步才被薛玉凤扶住。 “来人,”薛义失望地最后看了赵友一眼,“把他押下去,关起来。” - 三更时分,关押赵友的帐子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赵友被除去铠甲和武器,双手捆在背后,绑在桌角。 听见动静,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想要看看是哪个来看他的笑话。 帐帘掀开一条缝,很快又原封不动地落了回去,一道纤瘦的身影快步向他走来。借着帐外的月光,赵友勉强看清,来人是他的娘子,薛玉凤。 他一愣,表情也不禁柔和了许多,低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薛玉凤对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走到他身后,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刀来,割开了绑他的绳子。 “我给你带了衣裳,你换好后,从西门出军营,一直往西走,绕过那个土丘,后面有人等你。” 薛玉凤说着将赵友拉起来,把一身士兵的衣裳塞给他。 赵友没有动,而是看向薛玉凤:“你不跟我走?” 薛玉凤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爹身边只有我和小妹了,我不能走。” “可是我不见了,他肯定会猜到是你放我走的。” “猜到又如何?爹总不会杀我,可你要留下早晚会出事,”薛玉凤眼中含泪地握住赵友的手,“这一年我时常做噩梦,不是梦见他死了就是你死了。我知道爹现在做的事不对,可他也是为了我弟弟。” “凤儿……” “你我毕竟夫妻一场,我舍不得你死,也不想看你和我爹起争执。你走吧,有财在外面等你。出了祁州往北走,我爹的手伸不到那里。” 赵友抬手为她擦眼泪。 薛玉凤躲了一下,自己拿袖子抹了抹脸,催促他:“快换吧,没时间了。” 片刻后,薛玉凤和换好衣裳的赵友一前一后走出了帐子。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薛玉凤没有送他,径直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帐中一片漆黑,薛玉凤坐在可供两人相拥而眠的行军床上,捂着嘴泪流满面。 走出军营,赵友飞快地向着薛玉凤所说的土丘跑去。 土丘后,霍有财牵着两匹马等候他多时,见他出来,忙将其中一匹的缰绳抛给他。 兄弟二人翻身上马。 霍有财:“哥,嫂嫂说让咱们往北走,穿过豫州往漠北那边去。” 赵友却没有回应,直到两人纵马跑了半夜,跑出了祁州的地界,他才一勒缰绳,对霍有财道:“我们不去漠北。” “啊?”霍有财一愣:“那去哪儿?” “兵分两路,你去陇右,我回长寿郡,”赵友调转马头,“狗皇帝要薛义年前再灭一支义军,你去告诉谢家让他们多加防范,我去通知长寿郡的义军。” 说完,两人把薛玉凤准备好的盘缠一分两份,一个向南一个向西,奔向茫茫夜色。 * “公子,雪后天寒,小姐还没来,先去车上暖暖身子吧,行舟在这儿等。” 今年金陵的冬天格外冷,前夜下了场大雪,直到现在仍未停。 傅修远披了一件玄色大氅,站在与脚面齐平的雪中,眺望西边。 年初与沈京墨分别时,他答应过她,一旦得到陈君迁的消息就立刻通知她。 这一年里,他知道她去过铜城,也知道她在发现铜城被朝廷夺回后泣不成声,又在得知陈君迁的父亲与谢家军去了陇右后喜极而泣。 那之后她在霍一的劝说下去了他安排好的地方住下,但仍时不时离开住地,四处打听陈君迁的下落。 但陈君迁就像隐入黄河的一粒沙,杳无音信。 直到前不久,他终于得到消息,说陈君迁如今藏在金陵江家。 他立刻将消息按下,命人暗中传给霍一。沈京墨得知后,当天就动身往金陵赶来。 而他也秘密离京,在金陵城外等她。 只是他来得早了些,等了一个上午,她依然没来。行舟说,大概是让大雪拦了路,劝他进马车里等。 但他拒绝了,固执地站在雪地里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人到来。 雪越下越大,他肩上很快便积了厚厚的一层,头上也是。 终于,晌午过后,冷清的官道上出现了一驾马车,赶车的正是霍一。 哆哆嗦嗦的行舟见了,高兴地指着马车喊:“公子!小姐来了!” 傅修远自然也看见了。 他不能像行舟那般不顾形象地蹦跳起来,只能强壮镇定地走上前去迎接。 可刚走出两步,他突然感到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这感觉太过熟悉,以至于他下意识地摸进怀中去取手帕。只是这次比以往更加严重,他还没来得及拿到手帕,就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几点殷红从他指缝间喷洒出去,落在白茫茫的地上,温热的,烫化了点点积雪。 “公子!”行舟吓坏了,慌忙取出帕子来为他擦拭。 傅修远说不出话,抬抬手做了个安抚他的手势,又闷着咳嗽了几声才停下,接过帕子飞快擦去嘴角的鲜血,只是满手的血来不及擦,他只好把手帕攥在掌心,抬脚一扫,用落雪掩盖住地上的血迹。 “我没事。” 这一年他为大越殚精竭虑,将上京周边治理得很好,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更不用说还有沉疴难愈,有时他在书房翻看奏折和塘报至天明,看着燃烧殆尽的火烛,他都在想,那好像是他自己。 只不过他咯血的事只有府医和行舟知晓,他也不想声张:“不许在小姐面前胡说,听见没有?” 行舟心疼地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哝哝道:“嗯。” 主仆二人说完话,马车也已来到眼前。 霍一摆好马凳,扶沈京墨下车。 傅修远挺直了腰背,看着她笑。 沈京墨今天穿了一件绣着浅粉桃花的白色氅衣,和他记忆中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般清丽脱俗。 她快步向他走来,冻得红扑扑的脸上同样带着微笑。 只是走到近前,她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担忧:“你脸色很不好,可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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