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家的三房长子,宋启。硬着头皮上前,匆忙把手中印文出示,也不搭话,想尽快结束。 现在看见一个姓宋的,都让他分外煎熬。 谁知那小郎君竟贴他耳边说了句让他黑瞳震颤的话,“我四叔在里面等您。” 这宋友来居然在这等他呢。 罢了,躲也躲不过。叹一口气,正正跨带,赴死就义般步往内走。朱红色墙面上映着青色公袍的人影,被拉得无限狭长。 头戴银盔的的勋卫问那宋启,“你刚跟那苏御史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宋启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喜事。” 苏明此次是单独面见圣上,去的是选德殿。路过崇文苑往前走就是左长庆门,青色琉璃瓦上繁复威严的垂兽排立于翘檐,犹如一只只形态各异的放哨卫兵,坚守岗位。翘檐下,身着绛紫公袍的左丞相正眯着一双狐狸眼,笑意满满。 果然在这等他呢。 他大步流星向前,青色衣摆猎猎作响,随着步伐摇曳飞转,“宋丞相下朝不回,蹲在这左长庆门作何?” 宋友来璞上直脚轻颤,笑容越发深邃,“自然是喜事临门!” “何喜之有?” “苏御史啊苏御史,这面圣之后可不能再喊你苏御史,该改口叫御史中丞了。” 苏明震惊,他一个小小的巡查御史,怎么会一步跃入御史台之首?这品阶跨越之大,着实令人费解。 正当他还处于震惊中回不过神,那厮就又继续。 “我知你不愿受我接济,这次晋升俸禄也会跟涨,可解你燃眉之急” 时辰不早,苏明还等着面圣,自是不能多聊,扬着唇角连连称谢,拱手行礼,先走一步。 宋友来此行只为好友送讯道喜,事已闭,与苏明背道而行。 苏明望着愈渐愈幽深的朱红正门,犹如吞噬人心的硕大兽口,选德殿三个烫金大字高悬于森严巍峨的大殿门簪。 他阔步上前,三尺高的白玉石阶上一位鬓角斑白的公公正俯身望他,看见来人,脸上立即堆满褶子热切相迎。 “苏御史,圣上在里边,我去通报一声。您稍等。” 苏明惶然,看来宋友来所说之事,十之八九是稳了。 以往之时,这些人脸上总是挂着当差人的疲惫和冷漠。 哪有人会愿意对一个八品的芝麻小官曲意逢迎、阿谀奉承呢? 殿门两侧,守着两位面无表情的亲卫,视线平视望向 不出片刻,曹公公依旧是那皱成朵花的松垮老脸,“您跟我来。” 殿内,入目的博古架上一座莲花形银香炉中飘出一缕向上缓缓流动的青烟,无风自动,七扭八弯后融入空气,看似消散却总有一道清冷木香弥漫。 藤黄人影正伏在案上忙碌,闻声抬起垂脚璞头,朗声笑道,“苏御史来了。” 放下手中折子,离开云纹足披帛红漆椅,语气熟稔仿佛老友相见。 “你来给孤说说,外面又发生了何有意思之事?” 苏明闻着殿内的龙涎香,腿下十分利索,忙不迭伏地行跪礼。 “参见圣上!” 见他如此,圣上不顾藤黄大袖落地也执意拉他起身,嘴上念叨着,“免礼。” “圣上,这一年XX地的巡察记录在这,您一看便知。” 可圣上显然无心此事,接过记录便随手摆在案上,垂眼看向苏御史,仿佛话家常般, “苏明,你中状元那年是几岁?时间太久了,孤只记得当时在洛城殿吧。你是我钦点的状元郎,也是咱们大晟最年轻的状元郎。” “回圣上,那是于永春二年,臣正值弱冠。” “永春二年。”圣上口中喃喃,似是陷入回忆。 永春二年,仁德帝登基第二年,首次亲持殿试。满腹才情的小郎君被已经而立之年的圣上戴上簪花,也算是他的伯乐了。 苏明记得最深的是那一年洛城殿的桃花开得正旺,殿内被二月凌冽寒风吹进一地粉白。他只着单衣忍者瑟瑟发抖的身子,挺立于冷香之中,立下重誓,此生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直到现在一闻到二月桃花,也能瞬间回忆起那一年的冰冷彻骨和蔓延四肢百骸的喜悦。 “已经十五年了。” “你当这小小的巡按御史也十五年了,苏明,你可有怨怼?” “臣不敢。” “看你整日舟车劳顿,四处奔波,孤也于心不忍。齐中丞已经向我提出退隐,我已经应了。现如今御史中丞暂缺。朕希望你能顶上。” “谢圣上!” 圣人见他应得干脆,心下也落下一块大石。 如今左右丞相虽相互掣肘,可他们背后都是各个世家大族,他需要一个没有背景,只服从于自己的人。 苏明可谓上上之选。 此事一了,他也有闲情逸致听听苏明此番出行的趣事。 “说说吧,发生了哪些趣事?” “臣在回长安的路上的里支山遇到了山匪。” “距离长安只有30里的里支山?”不可置信地扬起眉。 “是。” 得到肯定回答,他眉间紧锁,大手“啪”地一声拍向桌案,震得笔架上的一排毛笔左摇右晃,大袖带过研磨过的砚台,像在藤黄画布中开出一朵墨色牡丹,“竟然没人上报。” “禀圣上,这帮贼人并非普通流寇山匪,是从毅兴逃难而来难民。” 他手指握在案沿收紧,声音也沉凝几分。 “又是毅兴。” 圣上烦躁的挥挥手,好心情早已烟消云散。 “你且退下吧,此时过几日朝会再议。” “遵旨。” 此时,苏家西厢。 苏达正哼着不成调的江南小曲,举着棉布洇湿。窄袖往上翻折两圈,露出纤细白嫩的手腕。凝视榻上人许久,才作出决定,“看在家里有点闲钱的份上,就当给你重新置办衣裳了。” 说着将手中棉布往矮几铜盆内“啪”地一扔,刹那间水花四溅,正好有几滴落得榻上人头上、脸上。睫毛轻轻地颤动,一滴水珠砸在榻上,缓缓下滑。 还在找剪刀的苏达浑然不觉。 随着一声“哧啦”的布料碎裂声,被纱布包裹的脊背显露。由左键到右腰的伤口渗出的点点血水,彰示着伤口曾经有多严重。 苏达不由得皱了皱眉,葱白手指比划几下后,想换药的心思歇了一半。 真的无从下手。 懊恼半响,还是探手去剪纱布,断口整齐的洇血纱布在宽厚的脊背散开,露出狰狞外翻的伤口,殷红里肉不均匀地混合着残余药粉,大部分已经被完全融合,伤口肿得厉害,万幸的是没有感染。 她把药粉重新均匀撒好后,看着矮几上锋利的翦刀,又遇到了新难题。 这纱布都剪了,该如何包扎呢? 拿新纱布在背后拼拼摆摆,手忙脚乱一阵操作后。长舒口气,不再为难自己,随手一罩,眼不见心不烦。 实在想不出办法就先放一放,去给他“喝水”。 喝水也是个体力活,弯腰歪脖子不说,还要整个人蹲在地上,都怪这矮榻太矮,等有钱一定换个罗汉榻。 等她撑着矮榻直起快抽筋的腰背,视线由矮榻足下福寿纹缓缓上移。突然怔住,她依稀记得那只骨节分明大手死死攥成拳,像是手中握着什么东西。 疲惫瞬间一扫而空,苏达扔下湿棉布就去看他手。左手指微微蜷缩,自然搁置在矮榻。 脚下步子一转,扭身去另一侧。 可右手五指自然张开,垂下矮榻,哪还有什么东西。 只是他半臂硌在榻沿,本该苍白的手隐隐涨出红紫,青紫的脉络暴起。 看着大为不妙。 这哪得了,她可见识过有人因为戴不合适的戒指卡住手指,气血不通被硬生生截掉的例子,就发生在去岁。 现在想想都忍不住唏嘘,那血色呼啦的断指上戴着的可是个足金的戒指。 急忙抬起那只比她略黑一度的手臂,柔软的指腹捏住硬邦邦筋肉,放置在榻上,还拿来闲置在塌首的三彩枕挡在沿边,防止再滑下来。 她可不想未来是个独臂郎君当牛做马还钱,那还不得被外面那些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思及此处,又忍不住对他好些,重新捡起他脊背上的纱布,认真研究。 轻柔细软的布料在伤处、侧腰窸窣滑动,伏在榻上的人轻轻一颤,肩胛骨处微微凸起,仿佛磨着沙砾的嗓子漏出几节破碎音阶,“别……绑……了。” 戛然而止的了字好像用尽全身力气。 苏达愣在原地,手上的纱布正缓缓下滑摩挲着榻上人的肌肤。 可惜榻上人已经说不出话,只得强忍着阵阵抓心挠肝的痒意,绷紧了身体。 这是醒了?!
第12章 来者不善“区区八品小官我还怕他不成…… “你醒了!” 西厢的窗棂是用纱封死的,透光极好。 此时第一缕熹微晨光穿过细微纱线孔洞落入地面上,金色的四方背景中,一纤细黑影半跪在地,双手捧着另一道黑影下颌,强迫他仰起头,两道黑影渐渐融合。 苏达这才看清他的真容,一张少年郎稚气已退棱角分明脸,浓眉密睫。让她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细软的睫毛,揉过的手上隐隐有些怪异,抬手去看,掉了一根! 嫉妒地又去看一眼那双浓密睫毛下阴影,眼睑紧闭,眼尾狭长,让人忍不住想像这双眼睛睁开会是怎样光景。可惜惨白虚弱侵满整张脸,了无生机。 哪有一点清醒的痕迹。 仿若刚听到的那句话是她的错觉。 少年郎好看的薄唇虽沾了些水,也不见一点血色。轻拍两下他的脸颊,还是没有反应。只是手上残留下一片柔腻的触感。 这是又昏过去了? 探着脖子略过乌黑缎发去瞧他脊背伤口,后腰处的殷红果然又加重几分,不过几息之间洇染掉大半白色粉末。 伤口又裂开了。 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地放置到用薄被叠出的软枕,调适两下,使他趴得更为舒服些。动手将他混乱的发丝都拨到两侧,以免碍事。 这才拿起瓷瓶将白色药沫在后腰处裂开的伤口上又洒上一些,直到白色将血红完全覆盖才算满意。 苏达虽然心疼钱,可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这伤口不好,医药费这块就永远也省不了。所以该下得猛药就要闭眼狠下。 等这些全做完,鼻尖竟然冒出些薄汗。 她就从来不是细致人。粗手粗脚放在一个官员家的小娘子身上,倒也无伤大雅,因为人家小娘子身边至少配上两个使唤丫头,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根本不用自己动手。 可他们苏家倒好,官员家娘子还要亲力亲为的伺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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