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几乎瞬间渗出,打湿了李桓脊背衣衫。 他不清楚永乐公主到底知道多少,为今之计,只能按照事先做好的准备,将此事定性为‘养外室’。 “是臣糊涂。”李桓涩声道,“臣……” 景涟的心重重一沉,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她直起身,霍然打断李桓话语:“你过来。” 李桓不解其意,仍然上前。 啪! 一声轻响。 李桓面颊偏向一旁,左脸微红。 景涟已经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她动作幅度并不大,如果不是耳光余音仍在回荡,那个动作几乎像是轻抚对方面颊。 她理着衣袖,声音不高不低,语调却已经冷到极致:“李桓,当年你求娶本宫时,本宫曾经说过,此生最恨的两件事一是欺瞒,二是背叛。你我至亲夫妻,诸事皆有余地,唯独这两条忌讳,本公主绝不饶恕。” 她玉白面颊上泛起两抹含怒的绯色,定定注视着面色复杂的李桓。 “你蓄养女子,是为背叛;私设外宅,是为欺瞒。” 李桓失态地朝前一步,口唇微张,似要解释,最终却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他无法解释。 一个已经成婚的男子,在外面不为人知的私宅里,悄悄养着一个颇有姿容的年轻女子,对正妻三缄其口,不敢吐露。 ——除了蓄养外室,再没有任何理由能解释他的行为。 李桓颓然地张了张口,眼底泛起哀色。 他知道公主将要说什么,一旦说出口,必然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但可悲的是,于情于理,他都无法辩解。 景涟看着他,平静说道:“你我夫妻之情,今日尽了。”
第03章 归京 李桓俊秀的面容霎时苍白。 他失态地向前,牵住景涟衣袖,哀声道:“公主,是我行差踏错,以致今日,但我对公主之心坚若磐石,从未动摇——我立刻让人把她送走,今后绝不会再犯,我愿指天起誓,倘若有违誓言……” 景涟打断了李桓的话。 当朝天子虔信仙神,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时人将誓言看得很重。 景涟不想再听下去,她相信李桓此刻的誓言绝对出自真心,但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来自枕边人的欺瞒令她厌烦,更令她不安。 “够了。”景涟定定望着李桓,“李敬之,倘若你对我还有几分真心,就请放过我。” 李桓骤然一惊,瞳孔紧缩。 景涟平静道:“我的夫君对我不忠不诚,这让我觉得恶心。” 下一刻,她扬声唤道:“来人!” 守在内室门口的兰竹二人闻声立刻响应,带着侍从一拥而入。 “请驸马出去。”景涟别开头,不再看李桓,只淡声道,“你若是坚持不愿,我只好陈书上奏父皇,请父皇做主——对我来说,无非是多写一封奏折,对你的珠娘来说,或许就要丢了性命。” 李桓的脸色苍白如纸,假如景涟此刻转过头来,就会发现李桓竟然在微微颤抖。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合上了眼。 极薄的一层泪光被他压制在眼底,声音却还能强作平静。 李桓说:“臣明白了。” 他抬起头,最后深深望向景涟,却只看到了永乐公主冷淡的背影。 . 马车缓慢驶过,留下一串不轻不重的马蹄声,以及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辘辘声。 国公府库房大门敞开,一口口巨大的木箱被搬出来,挪到马车上。站在库房门口向远处看,装载行李的车队看不见尽头。 竹蕊站在库房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侍从,一个捧笔,一个捧着单子,依次核对有无缺少,忙得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兰蕊从远处走了过来。 她一向是个心直口快、风风火火的爽直脾气,罕有满脸愁容的模样。竹蕊看见,不禁一愣:“怎么不在公主身边伺候着?你这是怎么了?” 兰蕊站到她旁边,看着又一辆马车装满,驶向远处,新的空马车立刻驶过来,侍从们抬着箱子上上下下。 “我们这就要回京了?”兰蕊语气有些犹疑,不知是在问竹蕊还是问自己,“就这样?” 竹蕊停下手中勾画的动作:“不然呢?” “不是。”兰蕊急急道,又压低声音,“我是说,公主真的打算和驸马和离?” 竹蕊满脸疑惑地看着她,重复道:“不然呢?” 兰蕊低下头看着脚尖,挣扎半晌,支支吾吾道:“我是不是不该一直在公主面前讨伐驸马啊。” 竹蕊愣了片刻,失笑道:“你不会是觉得公主要和驸马和离,是受你怂恿的缘故吧。” 兰蕊低着头不说话。 竹蕊想要笑话兰蕊自作多情,又觉得不妥,敛去笑容认真说:“我确实觉得你在公主面前说那些话不妥,驸马是主,我们是仆,不管驸马犯了多大的错,都不是我们可以肆意评论指摘的,那是僭越——但咱们公主是最有主意、最能看清是非的人了,又岂会因为旁人三言两语就轻率行事?” 兰蕊心事重重道:“可是,公主如果再和离,就是第三次了,京中那些人,当面奉承背后藏刀,还不知道会在背后怎么说公主。” 竹蕊忽然明白了兰蕊为什么会生出种种担忧。 ——她是在担忧景涟归京后的纷纷物议。 竹蕊沉默片刻,冷声道:“圣上最疼爱咱们公主,必然要狠狠处置的,你忘了公主和言家婚事作废之后,连永思公主都因为乱说话遭了重罚?前车之鉴就在那里,我看他们谁敢。” 她不欲使兰蕊继续多想,立刻又问:“你该在公主身边侍奉,怎么跑出来了?” 兰蕊连忙摇头:“我可不是私自跑出来的,是公主想一个人待着,把我们都打发出来了。” . 正如兰蕊所说,清辉堂里空空荡荡,侍从们全都被遣出门外,只剩下景涟一人。 清辉堂中属于景涟的一些物品,已经陆陆续续封进箱中,而自从景涟和李桓说完那番话,李桓的物品就被兰蕊、竹蕊带着侍从毫不留情清理出了正堂,一股脑胡乱塞在了偏院里,连带着李桓本人,也不被允许踏进公主居处半步。 五月是恶月,不宜上路,景涟将归京的日期定在六月初一。 这些日子里,景涟没有和李桓见过面。 她写了封信送往京城,信中没有多说,只禀奏天子自己将要归京,同时撤走了派去盯城南私宅的眼线,对于李桓的任何举动都不关心,同样约束下人,不允许他们探听驸马动向。 府中有几个侍从阴奉阳违,悄悄议论驸马搬出清辉堂,被兰蕊当场拿获,打了二十板子遣出国公府,从此就没人再敢多说半句,只以为公主恼恨驸马至极,听到驸马的消息便要大怒。 景涟其实只是不愿他们关注李桓动向。 近半月时间,足够李桓换掉城南私宅里的人,再将首尾收拾干净。夫妻三年,景涟相信他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倘若没有…… 景涟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一团墨色。她信手揉了这张废纸,又扯来一张,提笔挥毫默出半篇《地藏经》来。 倘若李桓做不到,替无能的前夫多烧两张,是景涟唯一能做的事了。 想到这里,景涟又有片刻的出神。 她的梦境中没有李桓。 梦里,她已经换做未婚女子发式,长居京中的永乐公主府。而秦王话里话外,亦只提郑熙、言怀璧,连素未谋面的太子妃都反复说起,唯独没有她现在的驸马李桓。 要么,是她与李桓恩义断绝,夫妻情尽,二人再无往来。 要么,她与李桓,便如她的第一段婚事那样,为了避免驸马获罪,使得公主面上无光、遭受牵连,被父皇硬生生拆开了。 景涟信手取来案头一叠纸,最上方的是一张去年年末的邸报,上面写着裴侯因涉贪污军饷、倒卖军资被问罪,畏罪自尽于牢中,裴家男丁问斩,女眷剥去诰命、抄没家产,遣送回祖地。 第二张是丹阳县主写来的信,丹阳是景涟为数不多的朋友,常常从京中写信给她,聊聊近况,也说些大事和闲话。 这一封是丹阳二月末写来的,提起维州那边传来消息,裴侯夫人及儿媳、女儿等女眷被遣回维州后,竟被劫匪盯上,遭遇灭门之祸,裴家烧成了一块白地。问景涟记不记得裴侯千金,小字神怜,比她们小上四五岁,从前在京中花会上遇见,曲水流觞还坐在一处呢。 丹阳在信中没有直言,但她和景涟都能看得出其中古怪。 贪污军饷的罪名可大可小,裴侯一死,男丁问斩抄没家产,此事便算了了。但妻女均遇难身亡,此事便不简单了。 这起凶案背后,不知有多深的水,多大的麻烦。 涉入这滩浑水,注定要惹祸上身。 大罪清算之际,谁管你是公侯世子、公主夫婿。 裴神怜,景涟记得。 那是个先天不足,很是柔弱的女孩,裴侯夫妇取‘神怜’二字,便是为了祈求神仙垂怜,不要早早将这个女儿收走。 珠娘。景涟想,唯有歌女、舞姬之类出身微薄,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者,才会取这样无名无姓的名字。 她收回思绪,将丹阳的信放入信匣中,邸报拿起来,投入火盆之中,慢慢烧了。
第04章 稼穑 六月初一,宜出行。 宜州炎热干旱,偏偏今年五月接连下了大半月的雨,城内外弥漫着湿润的气息。 第一缕日光漫上天边时,夜晚的雾气还未散尽。两扇沉重的城门开启,吱呀轻响。 城门内,盛大的公主卤簿穿透清晨朦胧的薄雾行来。 本朝公主出行的全幅仪仗,仅开道、执者、车幅等随行人员,便至少有三百余人,执伞、扇、幡,刀、弓、槊等,场面极为宏大,天家排场,浩浩荡荡。 景涟不欲大张旗鼓惊动沿途,故而下令一切从简,削的只剩下不足三分之一。纵然如此,依然十分瞩目。 公主的车驾被簇拥在正中,缓缓驶出宜安城。 越过城门的那一刻,景涟鬼使神差揭开车窗帷幔一角,回首向后望去。 她看见李桓单人独骑,遥遥立在将散的晨雾深处。隔着盛大的仪仗与浩荡的侍从,李桓心有灵犀般抬眼,二人遥遥相望。 他的口唇开合,景涟看不懂他的口型,微感怅然。 她手一松,帷幔再度落下。 景涟收回目光,平静吩咐:“加快速度。” 从前在京中,永乐公主景涟行事张扬、讲究铺排气概,是众所周知的事。 不过景涟有个好处,从来不为难自己。她好锦衣华服,铺排气概不假,但当这些东西会给她带来麻烦,说舍弃也就舍弃了。 从宜州归京的路上,每日投宿驿站,第二天重新上路时,永乐公主的仪仗都会再减少一部分,等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时,除了公主车驾格外华贵,一望而知非常人可用之外,这支车队看上去和公主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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