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书瑜若有所悟,思考了半刻,抬眸笑道:“原是如此,四爷果然是学识渊博,妾身日后定要多向您讨教才是。不过……妾身打小愚钝,只听夫子言语讲解也总是难以融会贯通,不如四爷言传身教一番,写几个字为妾身打个样、做个参照可好?” 梅薛温未曾推拒,转身于铜盆中净了手,又重新于纸匣中取了纸张平铺于桌面,以镇纸压于一侧。 他身量颀长,肩上披着一条暗青色披风,长身鹤立,垂首站书,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笔杆,眼下场景倒是意外的有些好看。 但见他提起羊毫,却迟迟不曾取墨,直待砚台里的墨都快干结了,方才悠然回首望向她。 季书瑜愣怔,目光疑惑地回视他,颇有些不明所以,小声问道:“嗯?四爷,怎么了?” 梅薛温姿态闲适,垂腕将手中羊毫搁置于笔架之上,抬手整理衣袖。 一双淡色的眸子带有暗示性意味地瞧向季书瑜身前的那方砚台,语气含笑:“这字既为何人意愿所写,那墨……也该由何人亲手来磨才是。” 这是,要人红袖添香的意思? 还当真不客气,见他眼下这副架势颇足的模样,也不知笔下的字是否也同他本人一般具有此等‘奋矜之容’。 见她乖巧的拿起那只小壶,将砚台中的残墨化开,梅薛温静默片刻,垂下首,一边挽袖提笔,问道:“夫人芳名为何?” 季书瑜面上也作波澜不惊的模样,笑容温婉,回话道:“妾身姓季,名书瑜。” 想了想,粉唇微动,又欲同他仔细讲解究竟是哪几个字。可目光中却见身侧那人已然提腕蘸墨,于纸面开始落笔,并无任何要详问的意思。 她轻抿唇,心道一声罢了,低头专注的看梅薛温写字。 细风透窗,引得烛台火光一阵轻摇。 他眼神深邃而专注,一手撑于桌面,手臂与腕上的肌肉微微紧绷,瞳色极浅的眸子随着笔尖的移动而流转,每一道笔锋的转变都蕴藏着极盛的锋芒。 偶尔持笔抬腕往砚台中轻轻一沾,墨水均匀地附着在笔尖,呈现出一种同他人一般凛冽的深黑色。 笔法精妙,力度也足,看来当真有点本事。 她笑眯眯的探出脑袋,一一去看那几个大字。 鸡犬之声到洞门, 树杪苍崖路屈盘。 鱼跃于渊心茫然, 乐事世间太难寻。 果然笔锋刚劲,蚕头雁尾,起笔圆润垂头状,收笔顿挑雁尾状,中宫紧缩,两边开张,无一不美。再观其色形结构、浓淡枯湿、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数无穷,气象万千。 “厉害……” 她目光流连其上的一撇一捺之中,暗自惊奇。忽而一顿,定睛仔细辨别几个字的字形,微微抿唇,抬头望向身侧之人。 质问道:“鸡树鱼……是何意?” 她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笑容,妙目幽幽好似燃烧着火苗。但见他神情自若,放回羊毫,也笑着垂首注视她。 “夫人,不叫这个吗?” 眸光无波,声音中却隐含着淡淡的兴味。果然,又是匪寇戏弄人的恶趣味。 她怒极反笑,挽袖慢条斯理地从笔架上取过毛笔,于那排诗头前缓缓落笔。 垂眸,瞧见那几个形似墨猪的大字,梅薛温忍不住抚掌,轻笑出声:“好一个‘没学问’,同‘鸡树鱼’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与夫人果真是天生一对,连名字也十分相配。” 季书瑜闻言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是吗。” 见他尚且在专注地瞧那张宣纸,她将笔放下,有些兴味索然地转身踏进里间。 方才用晚膳前她命侍从于小屋内备下洗浴用的热水,如今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季书瑜到橱中取了衣物,又同梅薛温知会了一声,方才出门往院内对角处的小屋走去。 那屋子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如今被人腾空用作盥洗之室。 绕过门口处设着的屏风,便可见屋正中摆放着一只巨大的木桶,桶边设有竹编小案,盛放着澡豆、水瓢、花瓣之类的洗浴用物。 周围环绕几只排的整齐的小桶,其中一半盛满冒着雾气的热水,一半则盛着凉水。 季书瑜将怀中抱着的衣物放下,来到木桶边上,以指尖试了试水温,待倒入小半桶凉水后方才觉得水温适宜许多。 室内热气氤氲,白烟缭绕如若置身仙境。 又从墙角搬了一张屏风至桶前,她才终于肯将身上衣物悉数褪下,悬于其上。 抬脚缓步踏入木桶,杏眼轻闭,长舒一口气后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浸入热水之中。 温暖的水流轻轻地拂过肌肤,仿佛带走了几日以来所有的疲惫和紧张。热水的抚慰似乎能够穿透心灵的深处,让所有的烦恼和压力都随之消散。 她沉浸在这种温暖而平静的氛围中,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清晰而放松。 这还是季书瑜入匪窝后第一次沐浴,成婚那日也不过只是于石洞中用水稍微擦拭了一番,并未仔细梳洗。 因此直到洗浴结束,她心情还是极佳的。 直到—— 她收拾好换下来的衣物,推门而出,但见那道颀长高挑的人影立于门前栽着的梧桐树下,怀中也同样抱着衣物。 见她出来,他长眉轻挑,抬腿准备踏入她刚刚才走出的浴房之中。 她顿时傻眼,有些懵懵然。 季书瑜连忙伸手挡在门前,有些结巴道:“等等……四爷,你这是要?” 尽管眼下观他一副明显就像是要进去洗浴的模样,然而她对于这个想法有些接受不良,颇为不可置信。 她方才从浴房中出来,里头的东西都动用过了,侍从也尚未来得及更换水。那这人……现在进去是要干甚啊。 尽管二人如今已是名义的上的夫妻,然而她心底可从未将此事当过真;且二人并未熟悉亲近到这个地步,如今他若是用了自己用过的浴桶,那四舍五入,可不就是间接接触,她心底必然不舒服的。 她不愿,更不想叫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一点暧昧不清的因素。 第14章 竹烟波月 然而至天色大亮了,她仍未归…… 铜制面具下那双狭长的眼微眯,梅薛温态度闲适,未有一丝不自然,道:“自然是沐浴。” 果然如此。 季书瑜叹了口气,态度坚决道:“四爷稍等,盥洗室里的东西还未曾更换,还是等侍从重新烧了水再进去沐浴吧。” 见她直直的拦在浴房门口堵着,不肯将身后道路让出来,梅薛温闻言轻挑剑眉,瞧着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弯唇笑道: “夫人自小于民间长大,应也知晓穷苦人家生火烧柴、煮洗浴之水极为不便,因而多有一大家子人轮流共用洗浴水的习惯,实不相瞒,鹿鸣山寨也是如此。而如今你我亲为夫妻,左不过是我用夫人用剩的水,于夫人又有何不妥呢。且沐浴一次所用的水需要人烧上几个时辰之多,眼下已至亥时,这般折腾,是否于为夫唯一的侍从有些太过残忍?” 季书瑜听得愣愣的,被那双大手牵引到一旁也忘了推拒,但见他倾身同她附耳,道:“放心,木桶是独为夫人备下的,为夫并无坐着沐浴的习惯。” 她下意识地问道:“那……你怎么沐浴?” 他眼神轻瞥,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语气十分自然地答道:“站着用水瓢一浇便是了。” 直到视野中那道高挑的身影迈开长腿进到盥洗室,闻及从里边传来的闩门声,季书瑜方才回过神来。 妖人,净会析辩诡辞。 确如他所说,民间多有一大家子人轮流共用洗浴水的习惯,然而那也仅限于清贫穷苦的人家。鹿鸣山匪大多体格健壮,耕田养殖两手抓,干啥农活都不在话下。 且寨子方才劫持了婚队这只大肥羊,发了笔横财,哪点又跟穷苦搭的上边了? 他身为匪窝的四当家,手底下拥有诸多拥护者,她可不信梅薛温真的会缺人为他生火烧水。 季书瑜神情愈发古怪,看了眼闩紧的门,抱着衣 物准备往屋子里去。 尚未走出几步远,便闻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停住步子,回首往声源处看去。 便见那个总是跟在梅薛温身后的侍从抹着汗滴,从盥洗室边上的灶房中走出,手上提着一个巨大的木桶。 瞧见了她,那侍从面上扬起笑,主动同问她好,又问:“夫人对盥洗室可还满意?如有什么不足之处,或是还需添些什么,尽管和小的说就成。” 季书瑜颔首,瞧见他手中拎着的木桶,思忖道:“嗯,都不错,多谢你……对了,四爷方才进去沐浴,但里面的水尚未换过,可否劳烦你送些干净的水进去?冷热都不忌的。” 粗略算算,里头的水到如今应该也凉的差不多了,他连那都不嫌弃,想来用热水凉水也都是差不离的。 侍从目光有些疑惑,捞起颈项间围着的白布巾,潦草的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忽而笑道:“新烧的热水已经送进去了啊……噢噢,夫人有所不知,盥洗室内的边角上新开了道与灶房相通的口子,是专门用来传递木桶的,平常用屏风抵着,因而您方才可能并没有找见。说来,这主意还是四爷出的,今日一试,果真是省时省力,还不会因为大开房门而驱散了室内的暖气,真是妙啊。” 季书瑜愣住,颔首道:“这样啊,倒真是……好主意。” 侍从笑着摆手:“那小的就先去将这些用过的水到外头倒了。天黑,夫人多注意脚下的路啊。” 她应声,神情有些恍惚地进到屋中,褪了鞋袜,解开纱帐,将自己整个人都包裹进被褥当中。 这人忒古怪了。 初见时,他冷冽无情如一把随时可以夺人性命的利刃,高坐马背上冷眼旁观爪牙们对她无礼;成婚后亦是不温不火,惯常作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却也偶尔会愿意顺从她心意,满足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 有意无意的挑拨戏弄,叫她逐渐发觉梅薛温面具底下好似又布着似真似假的另一层假面,而那份神秘太难以捉摸,想要触碰底下的真相,简直是天方夜谭。 二人不像夫妻,不似仇敌。亲近到同床共枕,又疏远到连彼此姓名都写不对。 若真要择一个词用来形容他俩眼下这段奇异的关系,那她倒是能很肯定的给出一个答案。 那便是——‘豢养’。 他将她当成一个并不是很中意的猎物在逗弄,面上亲昵,实际心底同她如出一辙的不屑于付出什么狗屁真情实意。 眼下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他俩的关系也做不得真。 她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惆怅望天,揉了揉眉心。不想再去思索,翻了个身,面朝墙面琢磨起其他事情来。 室中静谧,烛光携着盈盈幽香浮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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