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有一种在学堂上开小差被夫子抓包的感觉。 虞令淮往蒲团上一坐,花束随手往地衣上一搁。宫人见状,搬椅子的搬椅子,找坐垫的找坐垫。虞令淮挥挥手:“不用忙活,这蒲团皇后坐得,孤坐不得?” 吴在福跟在后面,一边为三人布茶,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聂嘉茵的神态。 “臣女不打扰陛下、皇后娘娘,臣女先行告退。” 聂嘉茵主动告退,虞令淮挑了挑眉,扬着下巴,露出清晰的下颌轮廓线,显得颇为倨傲,声音也有点漫不经心:“别啊,孤一来你就走,回头皇后该责怪孤了。” 说罢,随手拿过容绪面前的青白釉葵花形茶盏,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仿佛浑不在意那是容绪刚喝过的。 “你们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当孤不存在。” 虞令淮换了个更为悠闲的坐姿,懒散地倚靠着,一手翻阅书册,一手点了点茶盏。 吴在福提壶斟茶,将小盏注满,茶香四溢。 此盏器型好,胎体薄,素有冰肌玉骨之称。如今被虞令淮握着,有力的指骨微微泛白,吴在福知晓,陛下看似浑不在意,兀自读书,实则余光都在皇后身上。 皇后娘娘与聂娘子对弈,皇后娘娘与聂娘子论香,皇后娘娘与聂娘子品茗,这几日来,陛下似乎总在暗中观察。 原先吴在福想,陛下定是认为聂氏女有所不妥,后来才知,陛下在观察旁人如何与皇后娘娘相处,如何讨皇后娘娘欢欣。 还记得一日下朝后,大小官员都走空了,陛下仍负手立于廊下,朝着一片晴空出神,待回到御书房,又对着茶水怔神。 身为内侍大监,吴在福自然日日陪同皇帝上朝,对于朝中之事有所听闻,他亦有宽慰皇帝之责。 于是吴在福上前,很有技巧地溜须拍马。 谁知陛下奇怪地瞅了他一眼,道:“孤这张脸,生得是真不错。” 又道:“孤近来发现一秘密,看在你是自己人的份上,才说与你听。” 吴在福感激涕零,洗耳恭听。 陛下:“皇后交友之道,在于对方不俗的容貌。” 吴在福迟钝地露出疑惑神情。 陛下继续说:“你瞧瞧,宋衔月、陆宝珠,还有这聂嘉茵,长相甚为优越。那孤比她们三人还要强上一些,皇后岂不是更为爱重于孤?” 有那么一瞬间,吴在福怀疑自己生了耳疾,根本掩不住自己狐疑的表情。 然而虞令淮并不在意听者是何反应,他临水自照,低声自语:“孤比皇后年长三岁,色衰而爱驰,若孤老得太快,岂不是失宠于皇后?吴在福,快快去膳房,叫御厨给孤弄些养颜补气之物!” “——这五木之戏竟还有另外的玩法?怪道古人云:樗蒱百金每一掷。聆玉,去,就依聂娘子的,取些毛毯毛织来,再寻几个编织技艺高超的人,这棋盘最好今日就复原出来。” 皇后娘娘的声音将吴在福的思绪一下子从回忆中拉出。他怔怔地听皇后娘娘吩咐这个,打发那个,一时间殿内竟只留他这么一位宫人。 皇帝也在这时投来眼神,“吴在福去帮聆玉的忙。” – 虞令淮望着被掩起的大门,愈发好奇。 方才接到容绪暗示之时,他还有些恍惚。但恍惚只不过短促一瞬,多年的默契作为依托,他很快领会了意思,将人打发出去。 容绪注意到聂嘉茵胸膛起伏不定,呼吸也有点急促,便猜到她紧张忐忑,于是握住她手,温声:“聂娘子,有什么话你便在此说了罢。” 聂嘉茵盈盈拜倒,开口时已带上颤抖的泣音。 “娘娘救我!” 容绪、虞令淮对视一眼,继续听聂嘉茵说道。 “我自幼受父亲安排,吃什么用什么学什么皆是父亲说了算,与其说是养女儿,对父亲来说,其实是培养一枚听话的棋子,哪里需要用上这枚棋子,他就可以将我轻易舍出。” “几年前父亲、姑母有意将我嫁与先太子,我将腿跌坏了才免于此劫。家中为我广寻明医,治腿看伤,也只是为了将我送进宫,以待下一位太子,或下一位圣上。” 聂嘉茵说话时只垂眸看着地面。 “如今了解到皇后娘娘是聪慧心善之人,我便想……皇后娘娘与陛下,是否可以助我脱离聂家……” 至此,聂嘉茵仍勉力忍着泪,可眼眶已经肉眼可见地发红。她颤着手拿起执笔,“作为交换,我会写下聂家在朝中的朋党。若娘娘、陛下愿意帮我,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到这里,虞令淮仍倚着椅背,闲闲搭着长腿,像是不感兴趣或是不屑相信的样子。 聂嘉茵转而看向容绪,后者神色凝重,未置一词。 “娘娘,若娘娘不放心,我可在事成之时自毁容貌!” 聂嘉茵拔下簪子,以尖锐的簪尾对着自己的脸侧,眼含泪花,“家父无非看重我这张脸,只要毁去容貌,就算不幸被聂家抓回京城,他们将我献给陛下的希望也落空了,娘娘大可放心,我聂嘉茵说到做到。” …… 这事以虞令淮大发雷霆,摔了一套青白瓷盏台,将聂嘉茵赶出碧梧宫为短暂的结尾。 “你信她的鬼话?”虞令淮阖上大门,回首相望时发现日光偏西,殿内一片黯淡,淡到他看不清容绪的神色。 虞令淮因此朝里行去。 无论信不信聂嘉茵,佯装发怒是极好的方式,用以打消聂太后对聂嘉茵迟迟不归的怀疑。 只是,此时此刻虞令淮尤为期盼得到容绪的回答。 越走越近,他想,大婚还是太过急促草率了。如今他们不再是普普通通的亲王、将军之女,而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帝后。 “容绪,我一直没问你。” 虞令淮觉得殿内太静了,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明显比平时急促。 “我拉你入局,你可曾怕过?可曾后悔?”
第16章 16 “这是何意?”容绪面容平静,像是对此一问并不吃惊。 虞令淮打量着她的神色,心中也渐渐安定,脚尖踢开地上碎瓷片,行云流水地挨着容绪在矮榻上落座。 看起来是促膝长谈的架势,两个人却不是全然放松的。 虞令淮微微垂眸,“先太子溺亡江中,你可知晓此事?” “知晓。” 世人皆知,虞令淮登基时先太子仍在云秦为质,不久后云秦之主特意松手,遣人将先太子送回大鄞,意图搅乱大鄞朝纲。 虞令淮任命朝中重臣为特使,前往两国边境相迎。孰料江水滔滔,水匪作乱,先太子跌落江中,葬身鱼腹。 朝廷在江中搜寻数日,仅仅打捞起一具泡得辨不清面目的男尸,唯有其足上黑痣可证身份。 先太子一生坎坷,幼时丧母,孩提时患病,留下说话迟钝的小毛病,后又被扣留云秦为质,至生命尽头都未曾踏足故土,是以谥号为悯,可哀可叹。 此外,坊间对悯太子之死众说纷纭。彼时虞令淮在聂太后扶持下即位,悯太子若回朝,则虞令淮身份不正,一国二君,恐生多艰。 若悯太子身故,则一切照旧,皆大欢喜。 “不少人认为我容不下悯太子,将他按死在晁江畔,一劳永逸。对此,你是怎么想的?”虞令淮抬眼看她,眸中黑沉。 容绪回看他,“你不是这样的人。” “既然有此一问,悯太子并非意外落水,是吗?”容绪语气和缓,沉吟道:“那么……是聂家动的手脚?” 语毕,容绪思索片刻,又观虞令淮的反应。 “看来我猜的不对。”她道:“最不希望悯太子回朝的人,怎么看都是你。但我还是认为你不会这么做。而且,那时你初初即位,不一定有足够人手和气力去制造一起完美的落水。” 听到这里,虞令淮严肃微有紧绷的面容上顿时咧出一个笑脸,“你也太小看你男人了。” “……”有点粗鄙。 容绪瞪他一眼,继而道:“诈出来了,你知道悯太子身故的真相。” 这下轮到虞令淮沉默。 他张了张嘴,吃瘪使他郁闷,但从中觉出与容绪的默契,又令他小有得意。 容绪默不作声打量虞令淮。 须臾间,脑海中闪过一个猜测。容绪身子微微前倾,颇有惊疑地说:“悯太子还活着?你不仅救下他,还将他藏了起来!” 虞令淮唇角扬起的弧度不变,单手撑在榻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还有吗?你要是能猜到我把悯太子藏哪儿了,就算你厉害。” “幼稚。” 军国大事,他以为是在玩射覆猜谜吗? “我不想猜,也不想听,你别告诉我。”容绪道。 这不是气话,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风险。 “容沛沛,你说说我们俩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信我也就罢了,竟然还能猜到我将人藏了起来。”虞令淮仍在讶然,说话间也越凑越近,语声放轻,显得很不正经:“这就是戏文里讲的心有灵犀。” 呼吸交错着乱了节奏,虞令淮垂首,视线落在她春樱一般的唇上,低喃:“也不知口脂是不是也有花香…” 容绪望着他双唇一张一合,没有听清,并且极度怀疑他起了热,不然怎么鼻息发烫? 她别过脸,又暗暗往后挪了挪,换得一界清凉。 关于虞令淮方才所说“拉她入局”,以及是否害怕,是否后悔,容绪望着脚下地衣上的联珠花纹,沉默良久。 古往今来,登过皇位穿过龙袍而又能够全身而退的人,少之又少。虞令淮一旦坐上这位置,再下来时多半是个死人了。就算一时留得性命,等着他的也只有幽禁以及“意外崩逝”。 而她作为他的妻子,他的皇后,又岂能幸免? 虞令淮望着容绪,方才的缱绻心思尽数散去,他一把握扣住她的手,还未及开口便听她说。 “不曾害怕,也不曾后悔。” 虞令淮心下一震,反应了下才意识到这是她给出的回答。 “行啊,”虞令淮笑了声,有点吊儿郎当,也有点疏狂不羁,“有这颗定心丸就妥了,我就说嘛,容沛沛不是那等怯懦愚瑟之人。” 窗牖半开着,放晴后的日光淡淡的,照进来时却有几分暖意。细微浮尘在虚空上下漂浮,偶有清风拂过,带来幽幽花香。 虞令淮在这花香里揉了揉容绪的手。 她纤长的手指实则很有力道,能持鞭策马,也能攥拳揍人。还记得他第一次为她打架,她闻讯赶来给他包扎,一起瞒着两边长辈。 她还瞧准了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腕,一顶一抓一旋拧,最后用力把他那条手臂按压在他后背,确凿来了招擒拿术。 还说:“看见没有,对于失礼的人,我足以应对,不用你给我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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