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宰相,户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谏。 赵锦繁记得第一次见沈谏,是在多年前的一场琼林宴上。 先帝在琼林苑赐宴庆贺殿试后新科及第的进士们,沈谏作为当科进士之一,也受邀在列。 他的名次并不算高,因此开宴时坐在后排不怎么显眼的地方。 那届的新科状元是永安侯世子,家世显赫,才学斐然,此后必定官途坦荡,大有可为。 对比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永安侯世子,沈谏那显得有些冷清。 往年琼林宴尚衣局都会为进士们量身定制进士服,恰巧今年尚衣局走水,缝制好的一批进士服被意外焚毁,再赶工缝制一批也赶不上琼林宴,故而诸位进士参加宴会穿的都是私服。 其他进士身上堆着簇新的绫罗绸缎,只有沈谏穿着一身素白旧缎裁成的外袍,内搭的里衣看得出被清洗过很多次,布料有些发硬,但打理得十分整齐干净,凑近些还能闻见皂角的清香。 彼时父皇身体康健,皇子们之间表面兄友弟恭,背地却暗潮汹涌。 琼林宴自是他们结交朝中新势力的好机会。 因此诸位皇兄都出席了宴席。赵锦繁也被她母妃督促着一道跟着去了。 宴上,众人酒过三巡,情绪高涨。 大皇子谈及如今大周所面临的难题,邀各位进士开诚布公,各抒己见。 在场诸位进士闻言跃跃欲试,纷纷开口。 “北狄侵扰我大周多年,虽多年前与我大周议和,约定百年不战,然近些日子又在边境频频作乱,意欲试探我大周底线。北狄不除,我大周永无宁日。微臣以为应当厉兵秣马,迎战北狄,方可扬我大周国威。” “黄河水患频发,下游地势低平,河流汇聚,常有决溢。微臣则以为,应大兴水利,修缮堤坝,建设桥梁,改善漕运。如此一来,大周必可兴盛。” 诸人你一言我一语,正是热火朝天之时,却有人道了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众人说话声倏然间停了下来,满苑为之一静。 的确国家若有危难,最苦的是百姓。哪怕天下安定,大兴土木,伤的绝对不会是坐在这高谈阔论的王宫贵族。 只不过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未免有些不讨喜。 说话之人,正是沈谏。 赵锦繁顺着话音望去,恰巧对上他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盈满莹白月光,澄澈透亮。 席间有人问起他。 薛太傅似有深意地道:“今科二甲十四名,今科最好的文章《富民论》便出自他之手。” 既然他的文章最好,那为何只位列二甲十四名? “此子有远大抱负,品行高洁,只可惜家世略显寒微了些……” 待众位进士发表完各自言论,在坐的皇子大臣们纷纷向欣赏的士子赠礼。 名为赠礼,实为拉拢。 永安侯世子自然是得到赠礼最多的那一位。 四皇兄送出的礼物最为贵重,他将自己的佩剑赠予了方才论及北狄士子。 其他皇兄都有各自看上的人,赵锦繁从不与他们争抢。 她趴在紫檀木矮桌上眯了半天,醒来看见只有沈谏的桌上空无一物,便随手取下腰间的白玉吊坠,赠予他为礼。 当时送他玉佩时,她怎么说来着? 哦,想起来了。 “君子如玉,白壁无暇,愿君赤子之心永存。” 赵锦繁从回忆里醒过神来,她怎么就想起了这段陈年往事,大概是因为方才福贵在向失忆的她简单介绍朝中诸人时,重点提及了沈谏。 福贵用了两个字形容此刻站在她跟前的沈谏—— “巨贪。” 赵锦繁朝沈谏看去。 “……”看脸不像啊! 沈谏注意到赵锦繁投来的视线,执笏上前一步:“臣等闻陛下有碍,寝食难安,如今见陛下一切都好,方才安下心来。陛下康泰,不仅是臣等的心愿,更是社稷之福。” 场面话说得真漂亮。 赵锦繁回道:“有劳诸位爱卿挂心了,朕有你们这样的臣子,亦是朕之福。” 谁还不会说了。 既然新帝没什么大碍,礼部提前备下的诏书也就暂时用不着了。君臣互相说些客套话,此次会晤也就差不多该结束了。 临走前,沈谏提了句:“摄政王前些日子因公务离京,朝中之事暂且全由臣代掌。” 赵锦繁头部受创,一时间想不起关于摄政王有关的事,包括他的模样。不过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仲父他老人家为我大周劳心劳力,朕深受感动。” 沈谏唇角微微扯了扯。 老人家? * 送走了那群来“视疾”的大臣,赵锦繁回了紫宸殿后堂休息。 如意替赵锦繁卸下沉重的冕服,解开紧绑在胸前的束带。 松懈下来,赵锦繁长舒了一口气。 铜制的雕花全身镜上映着她玲珑有致的身形,乌黑的发丝垂落至腰际,肌肤光洁如瓷,锁骨纤长分明。 如意瞥见赵锦繁肩膀和右臂上,因摔下马而留下的淤痕,拧着眉头:“陛下,您真的不要紧吗?” “那是自然。”赵锦繁微一扬眉,“御医不也说朕暂无大碍么?只是些小伤,擦些药过几天便好了。” 如意依旧皱着眉。 江御医的确是这么说的。 可江御医还说了,她的脉象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第3章 入夜后,天色昏暗如泼墨,皇城错落的殿阁楼宇间亮起点点灯火。 春寒料峭,细雨绵长,夜风夹杂着湿气自门窗罅隙渗入紫宸殿内。 如意在内堂生了个暖炉,暖炉下边摆着烧红的银丝炭,炭火之上架了张铁丝网。又听赵锦繁的,在烧热的铁丝网上摆一壶加了上好白茶叶和陈皮的茶水,再在壶旁放几个黄澄澄的橘子。没一会儿,茶水咕嘟冒起热气,果皮烤的焦黑,茶香和果香弥漫满室,驱散一室寒意。 赵锦繁靠在不远处的贵妃榻上,捧着热茶,听福贵给她恶补现今朝堂的形势。 “自您登基以来,朝堂大体分成三股势力,其中势头最强劲的要数以丞相沈谏为首的权臣派。权臣派说白了就是信王的人。” “今早您也瞧见了,来视疾的几乎都是权臣派,那黑压压一大片,全是隶属各大重要部所的高官。这三年来权臣派实力愈发庞大,赵氏也愈发举步维艰。” 福贵自桌案上取了张宣纸,摆在赵锦繁跟前,为了让她理解得更透彻,在纸上画了个挂着钱袋的小人,小 人边上写了它的名字——沈谏。 他在沈谏脸上画了个巨大的红叉,表示此人非善类。 之所以在小人身上画个钱袋,据说是因为沈谏是个贪墨钱财无数的狗官,但他做事滴水不漏,至今无人抓住过他的把柄。 赵锦繁颇为好奇:“哦?具体说说。” 福贵颇为鄙夷道:“那姓沈的最爱的就是琴、棋、书、画。您就不奇怪,他弹琴弹得跟牛屎一般烂,怎么好意思说自己爱琴的?” “他有一把破琴,名为‘怀玉’,本不值几个铜板,不过他自称此琴有灵,千金不换。后来您猜怎么着?” 赵锦繁顺着他的话问:“怎么着?” 福贵继续道:“有个意图结交他的人,自称爱琴至深,愿意出万金买走怀玉。沈谏见此人心诚,便同意了。” “传闻买走怀玉那人夜半做梦梦见琴灵。说是那梦中的琴灵告诉他,尽管他买走了琴的躯壳,但琴的内心只认沈谏为主。那人为琴灵的忠贞所感动,第二天又将琴转赠回了沈谏。您说这事荒唐不荒唐?” 荒唐不荒唐,赵锦繁不知道,不过这一来一回,沈谏倒是白赚了万金。 福贵义愤填膺:“他还在京城开了间当铺,低价买入价值不菲的字画、古玩,高价卖出不值铜钱的东西,如此一来这些不义之财都过了明路。” “不仅如此,还常有人仰慕他才学,请他为自家稚儿起名,或是请他写春联的,当然请他出山都需要润笔费……” 赵锦繁若有所思:“此人贪钱的手段甚是风雅。” 福贵撇撇嘴:“您这是在夸他?” “那倒不是。”赵锦繁道,“罢了,先不提他,你再接着讲讲朝中局势。” 福贵朝她应是,随后继续道:“这除了权臣派之外的另外一股势力,便是以定国公为首的保皇派,顾名思义就是支持赵氏的臣子们。” “这一派里多是些曾经受过赵氏雨露恩泽的老臣。当年因为有这帮老臣的存在,您才能顺利登上皇位,信王的野心也得以抑制。” 福贵说罢叹了口气,这声叹气透着股浓浓的无奈。 “虽说现如今保皇派日渐凋零,但赵氏能仰仗的也只有他们了。先帝过世前交代过您一定要好好笼络和壮大保皇派。” “过些日子便是定国公六十大寿,到时您若是能送一份大礼给定国公,定能宽慰他老人家的心。也能让保皇派看到赵氏对他们的诚意。只不过……” 定国公府钟鸣鼎食,兴盛百年,是出了名的豪富之家。定国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要送份令他满意的大礼绝非易事。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门,定国公的命门就是他的儿子楚昂。 赵锦繁脑中浮现起一张傲慢骄矜的脸。 小时候楚昂常常跟她玩在一块。当然这不是楚昂自愿的,纯属是被逼无奈。 楚昂从小就特立独行,不服管教,脾气还不怎么好惹,像只随时会炸毛的恶犬。 他家世显赫,没人敢轻易得罪。大家惹不起,但躲得起。 于是乎年少的楚昂身边就只有赵锦繁一个“朋友”。 至于二人成为“朋友”的契机—— 楚昂在国子监公然顶撞学正被罚抄《礼记》,赵锦繁正巧因偷懒缺课一起被罚,这也算是共患难了。 击鞠课上两两组队,楚昂因为对伙伴的要求极高挑挑拣拣,结果挑来挑去,别的小公子们都两两成群结好了伴,只剩下了个没人挑的笨孩赵锦繁,他也只好勉强将就了。 就这么将就着处着处着也就处出了感情,有什么好事楚昂都会想着她。 比如他打听到四皇兄私藏了几坛西域贡酒,趁着进宫拜会他姑母的机会,大晚上悄悄翻墙进她殿里,邀她一道去偷酒喝。 赵锦繁挥挥手拒绝,她才不干呢!这事要是被她母妃知晓了,定饶不了她。 月色下,束着高马尾的少年趴在墙头,他正是抽个儿的年纪,比小他一岁的赵锦繁整整高出一个头,脸庞稚气未脱,却隐隐显出一股将门之后的英气,鼻梁高挺,剑眉星目。 只听他哼了声:“没出息。” 然后“嗖”一声从墙上飞走了。 不过酒他没偷喝成,半道被定国公抓了个现行,气得定国公拿荆条在他身上狠狠抽了几十下,抽得他浑身血肉模糊,躺在床上高烧了好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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