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瘦修长的身影原本隐在黑暗中,逐渐被清早的阳光勾勒描摹出来,那深绿的衣裳,在冬日的白雪与朱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新醒目。 只是,那张带着书卷气的面庞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云英不禁停了脚步,这一次,没再像先前在少阳殿中那般冷然面对,而是像往常一般,唤了一声“傅大人”。 反倒是傅彦泽,淡淡瞥她一眼,没有停留,更没有说话,当着侍卫们的面,略一拱手,算是问候,随即,再不看她,快步离开,消失在夹道旁。 云英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愣了一会儿。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一个两个,竟还都要赌气闹别扭。 “穆娘子?”一名侍卫等了一会儿,没见她有动静,只好上前来问,“可是要来探望靳将军?” 他显然已经事先接到了什么人的授意,说话的时候,目光控制不住地瞟了她氅衣底下。 云英回过神来,冲此人行了个简礼,随即便在他的带领下,走入那道黑漆漆的门里。 里面是一条大约七八丈长的甬道,四下被坚固的石壁封着,没有点灯,甚至根本没有设灯槽口,看起来十分可怖。 再往里走,才有了煌煌的灯火,照出一道一道或明或暗的影子。同外面的晨曦明媚相比,这里头的昏暗和压抑,仿佛完全来自另一个天地一般。 这座宏伟华丽的宫殿,呈现在外人面前的,从来都是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的一面,让人几乎就要忘记,在看不到的角落里,还有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 “……受伤的人不少,太医已都瞧过了,靳将军似乎伤得不轻——”那名侍卫一边走,一边略说了两句里面的情况,才说到这儿,迎面便有两名禁军,抬着个已经不省人事的羽林卫侍卫匆匆出来。 尽管他们远远就看到了云英,特意往旁边让了让,几乎是贴着墙走的,可云英还是不小心看到了那被抬着的人垂下来的一只手。 那是一只满是干涸血迹的手,大拇指被生生削断了一截,露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窟窿,森森的白骨与鲜红发黑的皮肉,看起来十分可怖。 云英忍不住心头发紧,腹中涌上来一股酸,好不容易才压下去。 她感到自己的双手开始发抖,双腿也有些虚浮,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远,绕过几个转角,才终于在一间十分靠里的牢房中,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那是一间还算宽敞干净的牢房,不同于方才见到的有些逼仄的牢房,这一间,与一间寻常的寝屋差不多大小,里头有卧榻,有书案,甚至还有一间特意隔出来的简易的茅房,一应用品摆设,皆十分齐全。 而就在靠墙的那张卧榻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牢门的方向,静静侧卧着。 云英的脚步顿住了,几乎不敢再向前走,直到那名侍卫打开牢房的锁,小心地提醒她,两刻之后会再进来时,她才后知后觉地走了进去。 再舒适的牢房,也终究是牢房。 头顶墙角上长条形的窗里透进的晨光,与牢房中昏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恰好照在靳昭的身上。 他看起来疲惫而狼狈,带着深棕的长发有些凌乱,好几缕落在榻上,那双总是闪着明亮的蓝色光芒的眼睛紧紧闭着,下巴、脸颊上冒着青青的胡茬,还有水肿与虚浮。 他身上还穿着将军特制的衣裳,只是袖口、手肘处都被磨破了,上身的边缘,亦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两处被包扎着的伤。 一处是右侧下腹,另一处则是左腿大腿正中,都被厚厚的纱布裹住,可是洁白之中,都还隐有血丝渗透出来,足见到底流了多少血。 云英的眼眶迅速湿润,无声地跪坐到榻边,视线与他面庞几乎齐平,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他的脸颊。 掌心间传来粗糙得有些扎手的触感,让她心口巨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狼狈的靳昭。 也许是多年养成的警惕习惯,也许是一种莫名的感应,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猛然睁开双眼,同时迅速抬手,用力扣住她的手腕。 因为受伤失血,他没有多少力气,这才没有让她觉得太疼。 那双微蓝的眼睛在看清她的模样时,愣了愣,随即松开钳制,费力地撑着身子,想从榻上起来。 “别动,你别动!”云英慌乱不已,赶紧按着他的胳膊摇头,“千万不能扯到伤口!” 靳昭听到了她的话,似乎慢慢从方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他重新侧卧下来,伤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眉头皱起,额角也迅速渗出汗珠,可他一声没吭,只是拿目光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庞,片刻后,才嘶哑着嗓音开口,“这样的地方,不好。” “我来看你。”云英摇头,“这儿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你活着,就没什么不好的。” 她的眼泪已经积蓄到了极点,就这么轻轻一动,便从眼眶的边缘扑簌簌落下,啪嗒啪嗒地打在榻上的空处。 靳昭眸光微颤,忍不住握了她的手,想要替她擦眼泪,可另一只手才抬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落了回去。 “他……殿下如何了?” 一种无形的距离在二人之间展开,时移世易,即便感情未退,挡在中间的东西还是变得更多了。 云英极低地叹了一声,如实答道:“太子殿下已于半个时辰前薨逝……” 靳昭的眸光迅速黯淡下去,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流露出懊悔、自责的情绪。 “是我的错。”他的嗓音仿佛又沙哑了几分,“是我分了心,没有护好殿下,对不起 殿下多年来的恩情。” 云英侧身过去,够到案几上的茶盏,倒了杯冷水来,正要递到他的唇边,就听到他又压低了几分的话音。 “若殿下还在,你将来也……是我的错……” 后面的话音越来越低,低到她已无法听清,可她却一下明白了。 他想说,若殿下还在,将来她也算有依靠,如今人没了,她和他一样,在外人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东宫的人,哪里能有好下场? 他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 “不是你的错!”云英红着眼眶拼命摇头,“一切不过命中注定罢了,你已做得极好,我——吴王已经答应了,不会为难我和孩子!” 靳昭也摇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让他一时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在最后那个决定生死成败的瞬间,他的确起了私心。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太子纯然一片忠诚之心。那股从离开京都时,就已深埋心底的不甘和怨愤,在最后那一刻,还是蒙蔽了他的理智。 第145章 让步 殿下不妨稍作让步。 二人之间有片刻的无言。 云英不知昨日傍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从他的反应中有些许猜测。 这让她感到无比愧疚。 这么久过去了,他仍旧这样惦念着她,而她, 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另一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她深吸一口气, 低着头拿帕子飞快地擦了擦眼角,随后才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 “你的伤势如何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他包扎过的伤处, “太医可有说什么?” 靳昭目光转动,冲她扯出个宽慰的笑, 轻声道:“说了,都是外伤,未伤及根本, 多流了些血罢了, 养上一阵便好了。” 可那苍白干裂的嘴唇, 发青的眼圈, 还有额角因疼痛而激出的汗珠,都显示出他的煎熬。 这话不过是在安慰她。 他自小习武,又在军中行走多年, 自去西北后, 更是缕经沙场,受伤于他而言,当如家常便饭,哪怕再重, 也不在话下。 他不会因为受伤而示弱,更不想因此而得到她的同情与怜爱,也知道除了皮肉之苦,更让他煎熬的, 是内心的愧悔与茫然。 他愧疚于未能护好太子,亦愧疚于让她失去依靠,同时,茫然于未来的前程到底奔向何方。 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离开牢狱,若离不开,是否就要在这方寸天地里,忏悔一辈子,若离得开,出去了,又还能做些什么? 人生至此,二十多的年纪,正是大好的韶华,却突然失去了方向,好像陷在泥淖中,怎么也出不来了。 云英沉默片刻,轻轻握住他的手,在他抽动着想要挣脱开的时候,微微用力,以坚定的态度告诉他:“我会等着你痊愈。” 靳昭的目光再次波动,仿佛被注入了一点细微的希望。可那点光芒只持续了一瞬,很快,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将情绪敛起。 “好。” 他没有拒绝,顺着她的话答应了,只是其中的克制,听在云英的耳中,愈加心酸。 她猜,是因为太子,更因为她腹中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她顿了顿,没有再劝什么,更没试着回忆过去,激起“旧情”,而是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腹部,主动说起这个孩子。 “是五月里有的,”她冲他微笑,面上有母亲的温柔,“过了正月便要生了,也不知是个小郎君还是小娘子,不过,他与阿猊一样,几乎不会折腾阿娘,让我这几个月里没吃什么苦。” 靳昭张了张口,侧身看着她的脸庞,忽然意识到,近一年的时光,似乎让她身上曾经的那种不得不过分伪装,一提到孩子,便总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忧虑冲淡了许多。 她变得比过去更加沉静——尽管过去的她,已经比同样身份、处境的其他女子都更勇敢、坚定,但从前的她,是被现实推着往前走的,而现在的她,学会了更加从容地处事。 她其实早已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与保护,如今还能出现在这里,还愿来看望、关心他,只能是完全出于旧日的情分。 “……阿猊方才还一直盯着我的肚子,问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这还是显怀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呢,倒是皇子,听说里头是个比他们两个更小的孩子后,将自己的耳朵贴上来,说要听听小儿是不是在对他说话呢。” 她还在絮絮地说着话,那种温柔松弛的态度慢慢将牢房中阴冷驱散,让靳昭也逐渐受到感染。 他的心中一直被某些沉重的东西裹挟着,正需要这些细碎的温情来解救。 片刻后,他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那点松动,让他看起来好了许多。 一直到方才带她进来的那名侍卫站在牢门之外,低声提醒,云英才停了话。
言情书网:www.bgnovel.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3 首页 上一页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