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甩掉侍卫,向着火光燃烧处的宸极殿跑去。 过金水桥时,我撞见了太后的肩舆。很明显她也是向着宸极殿而去。 宸极殿乱糟糟的,宫人们忙着汲水灭火。 数丈高的三层楼上,齐沐与一个蒙面黑衣人近身肉搏。 高危倾斜的屋顶,寻常人尚不能站稳,齐沐与蒙面人挥拳扫腿、跳跃腾挪、如履平地。 我知道齐沐尚武,但绝想不到他轻功拳术如此了得。 纵使练武奇才,到底是饿了两天的人,眼见着他渐渐处于下风。 须发散乱、衣冠不整的东越王冲出人群,对着侍卫咆哮道:“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放箭,射中刺客者,官升三级。” 侍卫们并不举箭,任谁也不敢保证,不会伤及齐沐。 “都聋了吗?谁不放箭,寡人砍谁的头!”东越王完全失了方寸,从侍卫长手中夺过弓,便要亲自上阵。 “王上,那里还有世子!”被人扶下肩舆的太后上前制止。 “母后,儿子差点就死了。”东越王咬牙切齿,随即下令:“都给我放箭!” “哀家看谁敢!”太后推开扶她的尚宫、嬷嬷,厉声吼道,“王上要是放箭,就先把哀家射死。” 而这时楼上黑衣人纵身一跃,消失在视野之内。 侍卫们似乎是松了口气,要跟着齐沐去追。 东越王怒斥道:“有什么可追的,王上没了,不是还有世子吗?” 太后冷哼:“王上不必指桑骂槐,殊不知哀家也是一忍再忍,他到底是我的孙子,动不动就辱骂他,作践他,冻他饿他。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倒还盼得到个父母之爱。” “母后如此说,那儿子以后不管教他便是,这个王位直接就由他来坐!” “哀家准了。” 东越王一时气话,不意太后如此,他一时哑了言语。 赶来的王后命令侍卫们赶紧去抓刺客,保护世子,并压低声音警告侍卫长,刚刚太后王上母子的话,若是谁传出去半个字,定灭相干人等三族。 我看着王后盛装下铁青的脸,躲在角落不敢吭声。 刺客跑了,齐沐在追的途中,被刺客伤了右臂。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东宫,医官在为齐沐换药的时候,委婉地建议:“殿下,兵刃之伤最忌寒凉,若是风邪顺伤口入身,染了破伤风这等猛疾,或有性命之虞。”说着不忘盯了一眼墙角闪着冷光的兵器架。 齐沐并不作答,自从我进了门,他的注意力便一直在我身上。 见此,医官颇识相地默默退出。 凝霜将端来的陶罐放在小几上,一开盖,飘出一股特别醇美的香味。 我舀了一小碗,端至齐沐塌前,满怀期待地对他说:“殿下,尝尝看。” “喂我。” 我愣住了,这要求—— 凝霜在旁提醒:“娘娘,殿下右臂受了伤。” 我僵笑着,将一勺汤轻轻吹了吹,送至齐沐跟前。 他喝了两口道:“味道不对,这不是太后、皇后做的。” 读书的时候,因食堂饭菜实在味同嚼蜡,而打饭阿姨的手又实在抖得厉害了些,我经常自己开小灶,熬汤煮方便面的手艺,寝室楼是惊呼绝绝子。 我难掩得意之色:“味道可好?” “的确上乘。” 一本正经的夸赞比那种油腔滑调的溢美之辞更令人觉得信服。 “好喝就多喝点,把那陶罐里的全部喝完,明儿我再炖。”这下我也不觉难为情了,又向他嘴里喂了两勺。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有这等手艺?”齐沐问我。 我内心一动,借机说道:“殿下,我以为做人的最高境界便是藏。藏技、藏锋、藏怒、藏言,最重要的便是藏器。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齐沐脸色一沉,我怀疑自己说错了话,求助地望了一眼凝霜,凝霜也紧张地看着我。 让我俩始料未及,齐沐扶额笑起来。 笑声从小到大,笑到背脊抖动,肩膀胸膛微颤,露出的白牙,整齐明亮。 “殿下是何意?” 大约是见我恼了,齐沐好不容易止笑,轻咳着:“世子妃莫怪。我只是觉得,世子妃变了不少。” 凝霜从我手中取过空的汤碗,笑道:“娘娘日日想着殿下、念着殿下,今日殿下开怀一乐,娘娘这些天闷在心中的愁与苦,定是阴云散尽,晴空万里。” 这丫头,大约该改名红娘。 在凝霜成功的“煽风点火”下,齐沐用左手抓住了我的手,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霎时,我全身汗毛倒竖,如坐针毡。 “殿下——”我娇柔着嗓子,缓缓抽出手,“心系殿下是臣妾的本分,殿下是臣妾的天——”我语塞了,不是因为词穷,而是我怕再说下去,自己都不信这连篇鬼话。 齐沐再一次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拉,顺势左手环住了我的腰。 他略微弯身,头凑在我的耳边,温热的鼻息如微弱的电流绵密穿过肌肤。 只听他低声说道:“我很疑惑,还请世子妃示下。都说你见风使舵,弃我不顾,可这些日子来,纵是铁石心肠,亦能感受到你的真情。然为何你屡屡不愿与我亲近,总是躲着我。” 我能感受到他声音越来越低,而唇似乎已经触到了我的后颈窝,我想一把推开他,却又担心碰到他的伤口。 “殿下多虑了,殿下屡屡受伤,我只是怕耽误殿下休养身体。”我信口解释,却不料齐沐猛然直身,捏着我的下巴颏,迫使我正面看着他。 齐沐眼神深情又带着忧郁,澄澈诚挚的眸光像极了我养过的金毛犬。 他微微侧首,凑近便要吻我,身上清冽的药香刺激我的神经,使我心跳加速,毫无反手之力。 这时,却听凝霜在门外提醒:“殿下、娘娘,王后来了。” 闻此,我立马推开齐沐,慌忙整理衣裳。 齐沐并没有动,倚在榻上笑我。 我想躲到屏风之后,他却又把我拉住:“有什么可躲的,你是我的妻,刚刚不是很平常的吗——” 没想到王后也进了门,笑道:“世子说得对,世子妃你也太迂腐拘泥了些。得到世子的宠爱,多为皇家开枝散叶,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开心还来不及。” 任是齐沐也不曾想到王后会这么快进来,他忙着下榻,我赶紧去扶他,借以掩饰尴尬。 王后上前阻止,将世子按回榻上:“你给我好好躺着,不要乱动。” 王后问了些用药饮食起居方面的杂事后,进入正题,说此次来是有秘事相商。 我一听秘事,想到王后前几日在宸极殿说的灭三族之语,便要悄悄退出寝殿。 “世子妃,刚刚本宫才说不要如此拘泥,如今又扭捏作态。你与世子是夫妻,同心共气。本宫要说给世子的,其实也是说给你的。你给我好生听着便是。”王后一如既往地严厉,我内心也没那般强大,泪水差点涌出,难堪地退至齐沐身侧。 “母后——” 齐沐难得软着话儿,许是帮我求情。 王后神色稍柔,望向齐沐的凤眸似有光闪:“行了,知道你心疼媳妇。你由着她,纵着她,总要有人教导她吧,这个黑脸本宫来当。哎,等你们到了本宫这个年岁,才知道本宫的苦心。” 我忙回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儿臣年纪轻,母后拨冗提点,是儿臣的福气。” 这下子不光是齐沐,连王后都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我得意地回了齐沐一眼,心想你到底该学学我这见风使舵的本事,同长辈轴个什么劲儿,费时费力不讨好,关键于事无补。 王后来便是为东越王与太后怄气的事。 东越王让齐沐代政只是气话,谁知太后准了。这几日他都不再上朝,也不批折子,将自己关在宸极殿,闭门不出。朝野不知所谓何事,一片哗然。 王后希望齐沐可以去劝王上亲政,给老子搭个下台阶的梯子,也是做儿子的本分。 对于东越王与太后赌气之事,齐沐并不知情。待王后讲明情理,齐沐便着手准备沐浴更衣去宸极殿。 我本想着陪齐沐一起去,王后却不让。齐沐安慰我不必担心,王上、太后置气,本就因他而起。太后那边不松口,王上下不来台,解铃人还是他。王后让他去请王上亲政,也定是王上的示意。 临出东宫,他笑道:“便是个过场而已,鸡汤留着,我回来还要喝。” 这个过场,一走便是两日。 东越王甚至不让齐沐过金水桥,他的舆轿直接从齐沐身边过去,并未停留半刻,更没让齐沐起身。 齐沐在万里晴空无一丝荫翳的毒日头底下跪了整整两日。 我坐卧难安、口舌生疮挨到掌灯时分,世孙殿中的尚宫来告诉我,说世孙下了晚课,晚膳也不吃,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让任何人进。 而医官又来我身边哭诉,甚至说若是世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算尽了提醒劝告之责。 医官的絮叨啰唆好似念经一般,让本就焦躁的我更如针芒在背。 我自是不愿骂人,谁何曾容易,他们此举也是怕因此丢了身家性命,但我也无力再去安慰他们。 我让凝霜、裁冰赶紧去看看太后、王后是否安寝,而自己略整仪容,深吸口气,便要去求太后、王后救世子。 赵美人、叶昭仪瑟瑟缩缩立在门首,想同我一起去。 我内心挺感动,想来齐沐平日待人不薄,如今才有她们的患难见真情。 她们位卑人轻,若是上位者怪罪,自是难以承受责罚。 我并不想拉上她们,便答应她们定会将世子带回。 太后、王后都未见我,隔着窗,我能见到屋内的影影绰绰。 我感到无比委屈,为什么所有人都指望我去救齐沐,而这些尊者却眼睁睁地旁观。 东越王不喜齐沐,但到底太后与王后是疼齐沐的吧。 几道闪电划破天幕,眨眼间,豆大的雨点伴随雷鸣倾泻而下。雨越下越急,织成一张延至边际的天网,将整个王宫笼罩。我立在廊下,风送入的雨水打湿了我半边身子。 走廊尽头,出现个犹犹豫豫的黑影。 许久不见的静嫔竟来劝我回去,说一切但凭上位者做主,我们不该去施压。 “可世子跪了两天,如今尚在雨中。若说上次他顶撞了淑妃,该罚。那么这次,他何错之有!纵然他身子比别人强些,到底耐不住这等磋磨。” 大约我的话触动了静嫔为母之心,她挥泪面向雨幕,哽咽道:“我有什么办法,每次世子受罚,都不啻往我心头扎刀子。若不是怕给他添麻烦,我早就投缳去了,何必苟活于世。” 静嫔掩面哭泣,哭声被雨声遮掩,过耳唯呜呜一片,不知情者或以为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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