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回声戴在手腕上,像平时一样去街上玩,去集市帮伊摩跑腿。路上遇到的街坊邻居和我打招呼,问我昨天有没有去看泉水,有没有捡到喜欢的玩意。我知道他们都把我当小孩子,于是端起我成熟稳重的笑容:“还行吧”,“就那样”,“没意思”,“不稀奇”。但和他们招呼完之后我又一想,他们只当我是捡石头玩的小孩,却谁也不知道我得了个宝贝——哈,我有一颗会发光会说话的珍珠,他们有吗?当然没有!镇子上只有我有,可能全世界也只有我有!我越想越得意,挺直了腰仰起了头,嘴角高高咧起,每一步都在石板街上跺得“啪啪”响,简直要跳起舞来。 不过,这么了不起的事不能跟别人炫耀,还是让我有些难忍。我本想去找奈特,可一想到他提起回声时那副嫌恶的表情……算了,跟他说了他也不懂。 那张画着口水小孩和水果的纸片我也好好收起来了。我本想把它压在枕头底下,又怕它被压坏,就用手帕把它包好,放进小盒子,又放进抽屉里——专门为它买的新手帕,专门为它做的小盒子,专门为它整理的一整个空抽屉,连我最喜欢的那颗铜纽扣都没有这个待遇。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会把回声从小布袋里拿出来,听一会儿里面的声音。女人还在说话,她的呢喃又轻又远,像被风吹来的花香。虽然听不懂,但这总能让我感觉平静,就像有一只手缓缓抚平床单上的褶皱。然后睡意会很快袭来,仿佛按时上涨的潮水。等潮水涨过两轮,我就把回声放进装小纸片的盒子里,关灯睡觉。 大概第五天的时候,回声出现了一些变化。它的光芒黯淡了,珠子变得灰扑扑的,面上浮起一些皱巴巴的褶皱,像颗被晒干的核桃。我用手轻轻摸了几下,褶皱是硬的,一动不动。我又把耳朵凑近过去——女人的声音变得比蜘蛛丝还细,比心跳还轻,就算我屏住呼吸,也快要听不见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它也像蛋糕,时间久了就会坏掉?我想去问奈特,可他最近几天经常不在家,而且他也没比我大多少,知道的东西未必比我多。我想了又想,只好假装不经意地在午饭时提起——“奈特上次在湖边捡了个小珠子,里面有人会说话。他说那个是回声,得意坏了,天天跟我炫耀,真烦。” “回声?”伊摩喝着汤抬眼看我,“他捡那个干嘛?又没什么用。” “谁知道他,都是四五天前的事了,”我不失时机地接上,“不过这两天他说那颗珠子变暗了,里面的声音也变小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伊摩的表情,但她好像没什么表情——看来是不感兴趣。我只好闭嘴啃面包,让这个话题自然熄灭。 伊摩也继续吃饭了。她的吃相很斯文,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偷偷模仿过两天,感觉自己成了伯爵千金,不料第三天就在碳烤小牛排面前破了功。吃完之后,伊摩又喝一口汤,把嘴里的食物慢慢咽下,然后给我讲了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国王长了一对驴耳朵。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被他砍了头。新来的理发师在为国王理发时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向国王发誓绝对不会外泄,再加上确实技艺超群,这才保住性命。 但时过不久,冬天来了,风从极北之地吹来,吹来冰冷的水汽,吹落了满城的树叶。许多像叶子一样的东西在街头巷尾飘扬飞舞,它们用理发师的声音叫喊:国王长了驴耳朵,国王长了驴耳朵!原来理发师虽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却因为怀有心事,积郁成疾,只能对着树洞倾诉。于是树知道了这件事,风把它吹遍全城,国王的秘密最终还是没能守住。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那些飞来飞去的叶子就是回声?” “可能是吧,”伊摩说,“那个理发师如果只说了一次,他的回声早就在树洞里腐烂了。能让风吹得满天都是,到处乱飞,他肯定成天对着树洞念念叨叨——可能憋着不说,压力很大吧。” 说完这些,伊摩就站起来收拾自己的餐具。我还在琢磨她说的话,一时没回过神。直到厨房里传来洗碗的水声,我才反应过来,赶紧把盘子里剩下的东西往嘴里一塞,端着碗盘去厨房了。 ——理发师对着树洞一遍遍地说话,所以养出许多回声;我也对着我的回声说话,能不能让它重新亮起来? 来不及等到晚上了。洗完碗之后,我跟伊摩说我困了想午睡,就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往被子里一钻,摸索着把回声从手链上抠出来。被窝里黑洞洞的,它完全熄灭了,摸起来也皱皱巴巴,像煤核。 我把耳朵贴上去,什么也没听到,好像那个女人已经从里面离开,剩下的只是一粒空壳。我想起伊摩刚刚说的故事,于是试着对它开口:“……喂?” ——手掌中似乎有微弱的光闪了一下。 我顿时高兴起来,又把脸凑近过去,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听见了?” 光又闪了一下,这次亮得比刚才久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我的声音变长了。 我激动得在被子里来回打滚,两只脚疯狂乱踢,差点没把被子踢到天花板上去。我把回声握在手里,贴在嘴边,满肚子都是想和它说的话。我的脑子里好像住了一窝小鸟,它们迫不及待地要啄开蛋壳,“叽叽喳喳”地唱起歌来。我吸了一口气,侧过身,在被窝里蜷起身体,用胳膊护住回声,把它贴近我的嘴边。小鸟们已经排好队,即将雀跃登场。 我对回声说了好多事:今天的午饭,昨天的天气,前天在街上看到的新开的裁缝铺,最近在鼻涕小鬼之间流行的卡片游戏;现在是秋天,山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最喜欢烤橡子,酥酥脆脆,再撒一把盐,能香遍一条街;要是明天奈特在家,我就喊他一起去捡橡子,他个子高,还能摘到树上的柿果;柿果晒干了再浸到蜜里泡着也很好吃,但我总是等不到晒完就把它们吃光…… 说到柿果的时候,我猛然发现,被窝里不知何时已经鼓起一团荧光,我手里又握着一颗亮闪闪的小珍珠了。 回声又亮了。 我赶紧把耳朵贴上去,屏住呼吸,捂住嘴巴,恨不得把“咚咚”乱跳的心脏也按住。世界安静了,好像落进厚厚的雪堆里。终于,我听到一丝极轻,极细的声音,像被风扯乱的炊烟,它飘忽不定地从我掌心的珠子里传来。 这声音和之前的呢喃不一样了。我仔细听去——似乎是风声,又像有人把嘴唇抵在玻璃瓶口,“呜呜”地吹着。这“呜呜”声有些熟悉,但我还没想起是在哪里听过,它又沉入雪堆,被被窝的安静吞下,听不到了。 我拨了一下回声,小珠子慢慢滚动,光芒柔和,像一勺热牛奶。原本干皱的表面也重新变得饱满光洁。我翻身平躺在床上,掌心里团着这勺光,感觉它是活的。我可以让它继续活下去了。 不过,我又想起伊摩给我讲的故事来。理发师的回声里藏了国王的秘密,那我的回声呢?那个女人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她藏在回声里的事,会不会也从此变成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觉得有些可惜,但再一想,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秘密,多一个也不多,太阳还是暖的,柿果还是甜的,烤橡子还是香的。我把回声重新包好,戴上手链,跳下床,出门玩去了。
第6章 鸟 秋天快要结束了。从前天开始,穿着毛毡斗篷的季节使就出现在街头巷尾。一天三次,他们会在广场吹起喇叭唱起歌,用自古传下来的调子大声宣告:“秋天所剩无几,请做好过冬准备!”“7天后就是冬天,请做好过冬准备!”“6天后就是冬天,请做好过冬准备!” 今年的秋天比以往要短一些,伊摩心爱的花们还没在太阳底下招摇个够,就要准备搬进暖房里了。她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个,我也在帮她的忙(帮她收拾剪下来的枝叶,帮她搬走被我碰倒的架子,帮她扫掉被我摔坏的花盆)。我问伊摩为什么季节还会有长短,就不能平均一下,让天数对齐吗;她说是季节长短是创造士计算的结果——如果一个季节的好天气比较多,就把这个季节拉长,反之如果坏天气比较多,就把这个季节缩短,于是原本要发生的暴雨,或者干旱,或者雪灾,就会没时间发生了。总而言之,创造士的决定不会有错。 “不过,如果一个季节里会有特别重大的庆典活动——比如国王结婚,公主出生,要举国欢庆一个月的那种,他们也会把当下的季节延长,免得耽误正事,”伊摩说,“这么一来,多出来的天数就只能从别的季节里扣除了。” 可今年的春夏似乎并没有发生大事,我就不知道秋天是因为什么才缩短的了。季节使的出现对我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必须赶紧去树林里捡橡子——冬天都要来了,我竟然连一颗烤橡子都没吃上,这怎么行。 季节使的倒计时还剩下5天的时候,我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就把伊摩交代的活干完,然后急急忙忙出门去。走之前我把回声从手链上摘下来,放进它专用的小抽屉。今天要在林子里玩一天,我可不想它掉在哪个树洞里了。 回声比我刚捡到它的时候大了一些,之前的小网兜已经快要装不下它了。这几天里,我每天睡前都和它说话。虽然它依旧只会“呜呜”地吹气,但确实在一天天地变亮,比我刚捡到它的时候要亮得多。晚上我把灯一关,它就是个小月亮。有时候,它的光线还会一明一暗地闪动,正好合着我呼吸的节奏。我想,也许它真的是活的吧,它在长大,在从虚弱中恢复健康,甚至偶尔我还能隐约感觉到它在我手腕上跳动。 所以我打算过两天给它编个新网兜。冬天到了,它也要有新衣服。要是它能自己告诉我,喜欢什么颜色就好了。 我一路走到街上,看到季节使们刚刚结束了早上的播报,正从广场四散离开。接下去他们会去往城镇的不同角落,把那首歌继续传唱,确保所有人都能知道。鼻涕小鬼们站在广场中央,披着家里的床单,吹着纸糊的喇叭,学着季节使的样子唱歌,怪声怪气的,还加进去自己瞎编的歌词。我敢说他们再多唱两句,就要被结伴杀到的家长提着衣领结伴拎走了。 但其中一个鼻涕小鬼发现了我,他从鼻涕群中振臂高呼:“希尔芙——!”顿时,所有鼻涕小鬼齐刷刷转过头,撒腿朝我冲来。他们身上的床单“呼啦啦”地飘,让我感觉自己仿佛正面对一群冲锋的海蜇。我想扭头逃跑,但来不及了,鼻涕海蜇小队已经把我团团围住。 “今天出来玩了?”其中一个。 “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其中又一个。 “伊摩的花盆终于被你摔完了?”其中再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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