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连被子和床单也扯开,在枕头套里摸到一个牛皮信封,里面是空的,他继续找,在衣柜里乱堆的衣服后面看见秦瑶的书包。 书包歪七扭八地躺在里面,像是一拿回来就随手扔了进去,秦国立没那个心思专门销毁,拿了全部的钱就出去了。 陈淮把证件收进口袋里,起身的时候碰倒了柜子上的相框,他怔一下,像有什么魔力牵引他把相框捡起,只是流血的手指还没接触到相框边缘,他就听见大门咔哒的声音。 秦国立拎着绿色啤酒瓶醉醺醺地回来,面色一片颓唐,他踩进大门里,看见室内的月光照亮了一个人影。 反正东西都拿回来了,陈淮皱一下眉要跑,当务之急是开考前把东西交给秦瑶,结果秦国立跟酒后发疯一样跑了过来,勒住他的脖子把他从窗台上拽下来,陈淮的背脊压上那些玻璃碎片,疼得他闷哼一声。 秦国立眯着眼睛看清他的脸:“你就是那人说的……跟秦瑶早恋的那个!” 陈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强忍着疼跟他扭打起来,秦国立手上有没喝完的酒瓶子,猛地敲到陈淮头上去,酒水灼痛了伤口,混着血流了一地。 秦国立喝得酩酊大醉,满身酒气开始胡言乱语:“她也是个贱的!随她那个妈,都爱跟没钱没势的野小子厮混,都一个德行!” “我的女人……我的女儿,都恨我入骨。”秦国立边笑边下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笑得很大声。 陈淮扑上去抱住他的腰,两个人在地上缠斗,秦国立的脑袋也磕在床上,震了好一会儿,陈淮顶着一脑门的血要往门外走,秦国立颤颤巍巍站起来,手里拖了个木凳子。 他眼前红的黑的糊成一片,有些看不清,腿被窗户玻璃扎着,发麻,迈不动,心里却只想着,要把东西给秦瑶送去。 她一直等着这一天,等了许久许久,说要到北京去,说她肩膀上扛着眼睛。 凳子在地上拖拉的声音丝丝入耳。 世界的一切都要停息,天气不知怎地忽然冷了起来,陈淮觉得每一颗牙齿都在打颤,他看向门外。 寒凉的风带动他疼痛的呼吸,陈淮感到眼球酸热。 周奶奶领着猫、驼着背从门前晃过。 袁生一边过着足球一边向前跑去。 他也看见自己,穿着纯黑色的羽绒服,站在大雪里,往门口扔下一本日记。 那纸页被风吹开,哗啦哗啦响。 陈淮脚下突然无力,跌倒摔了下去,秦国立举起凳子,要往他头上砸去。 他看见日记里被吹出来的照片,上面只有一张脸,占据了一半的相纸,眼睫稍低,侧目看着旁边的人,唇角轻翘。 ——那是秦瑶。 门外,山川雨水,无限四季。 陈淮的指尖碰到门槛,穿不过去,他恍然意识到什么。 凳子要落在他头上,瞬息之间,陈淮护住口袋里的东西,闭上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 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下一刻,陈淮大喘一口气,睁开眼,看见银色的影子双手撑在他身上,他瞳孔收缩,呼吸静止,感受到滴滴答答的眼泪烫穿了他的脸。 银色影子的边缘像雪花一样模糊。 在那之上,还有一个人。 接住了秦国立的手腕,死死撑着。 陈淮的眼泪混着血一起从眼角淌下去。 他无声地蠕动嘴唇,念: “……哥。” 银色的人穿进他的身体里,陈淮觉得自己的情绪被无限放大,像所有的失去的东西都回归到了身体里,他从地上撑起来,拽着袁生的胳膊,声声泣血地喊他“哥”,别的就再也说不出口。 袁生的身子变得半透明,这世界稀奇,秦国立的凳子也落不下去。 一直停留在十六岁没有前进的少年温柔一笑,叹息: “陈淮,你都长得比哥高了。” 他催他:“快跑吧,你不要一直待在这里。” 陈淮没动,袁生就弯一弯眉,继续说:“陈淮,人都要学会告别,大家都有这么一天。” “她还等着你,你要回去。” 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他的肩膀往前,把陈淮推了出去,落入门外的四季里。 万物消亡殆尽,万物生生不息。 孙福生的歌声唱啊唱,秦瑶昏睡过去,沉溺进黑暗里,像睡不醒。 再睁开眼,她满眼含泪,清晨亮起,铁线莲的影子在晃,麻雀高立枝头,时间失去速率单位地前进着。 秦瑶从床上下来的时候跌了一跤,又急急忙忙往门外爬,一打开门,看见楼上掉下来一具人影。 那张脸她分外熟悉,眼角每一道褶皱,手背上每一处斑点,她都眼熟得不行。 他消瘦的身体像黄桷树的一片叶子,掉下来时被风吹来吹去,宽大的老头衫遮不完身体。 风把他的身体托起,像撑开一张苍老的皮。 老人坠楼时还笑着,无声对她做了口型: “活下去。” 眼泪和他的血一起炸开。 秦瑶腿软,跌坐在门口的地面上,咧开嘴大哭,嗓子却干痛得发不出声音。 很多人,从小是不被允许哭泣的。 摔倒了要自己坚强地爬起来,难过了要装作什么也不在意,要向世界表明自己如钢铁般强硬。 于是他们都忘记要怎么哭了,他们咧开唇角、眯起眼睛、牙齿咬穿口腔的皮肉。 很多人都忘记,想哭的时候,是喉咙和心脏先痛起来。 地面溢出一滩血迹。 【我所有的钱,所有的爱,都要留给我的女儿果果,和我的外孙女小瑶。 ——孙福生】 孙福生用死亡教会她的孙女,该如何活下去。 第34章 第34章 “秦瑶。” 五感尽失的时候,突然听见这么一道声音。 空气里的微尘漂浮的速率骤降,她稍稍扬起头,看见站在大门口扶着生锈铁门喘息的陈淮。 他看起来跟孙福生一样,满面血影。 兴许是有人听见了重物落地的声音,门前零零散散地聚起人来,声音也嘈杂起来,密密麻麻,像细针扎着耳朵。 秦瑶顿了两秒,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大门口跑,扑了过去,陈淮咳了一声,手掌抵在她肩头,怕弄脏她衣服,所以用最后一点儿力气把她推开。 “……走。”他声音含混,吐息里混合着浓浓的血气,手指痉挛颤动着,往她手里塞着什么东西,秦瑶低眼一看,是她的证件,还有被秦国立拿走的钱。 “你疯了……你做事完全不动脑筋!”秦瑶开始哭着骂他,但陈淮好似什么也听不进去,头顶的血已经干涸,但还是源源不断有新的顺着他苍白的眼皮流下来。 秦瑶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觉得体温冰凉。 附近的人报了警,几个老汉搭上陈淮的肩膀,着急忙慌地要给他止血。 “刚才看见他就说要送他去医院了,他不干,这腿上还扎着玻璃呢,一步一步跑回来的。” 秦瑶的眼睛哀哀地落在他身上,陈淮还在推她:“你走啊!” 她把他交给路人,无力地向后退了几步,脚步起先虚浮,一步三回头,后来踏踏实实地踩在地面上。 秦瑶用手背擦眼睛,最后朝他吼了一句:“你不能死了,我只剩……” ——“只剩,你一个人了。” 说完她扭头往外跑,手里的证件上还沾了血,秦瑶跑得很快,肺里的空气被全然挤压,一点一点呼出去。 仿佛回到了从家里窗户翻出去的那天,孙红萍也是这样把钱交到她手里,叫她飞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当时秦瑶也是这样大步大步跑着的,鞋底薄软,脚底踏得发麻,她看见地面那些反光的坑洞,像落进她人生长河里的,发光的钻石和星星。 【跑啊,离开这里,你要去更远的地方。】 【活下去,走更长的路。】 秦瑶坐上出租车,车窗的街景飞快变化,头发戳进眼睛里,她的眼泪像雨,用袖子怎么都擦不停。 考场外围满了人,秦瑶的头发是凌乱的,泪痕在脸颊上风干,她的衣摆上还沾着血,分不清是孙福生的还是陈淮的,她的身上缀着大大小小的淤青,手腕脱力,不住痉挛着。 有人穿着整整齐齐的校服从窗户里探头往下看,她衣衫凌乱,步履不停。 有的人,只是想要坐在那教室里拿起笔,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 比如她的妈妈孙红萍,抑或是她自己,从县城厂里大院分配的房子走到这里,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这么多人献祭,只将她一个人托举起。 一个人妄想走出原来的家庭,走出那山那水那樊笼,原来这样艰辛。 秦瑶按时进了考场,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她一边忍住哽咽,一边哆哆嗦嗦地强迫自己写题。 她的手一下也没有停,考场这么多人,唯有她的眼泪浸透了字迹。 翻到背面,秦瑶开始往作文纸上落笔。 【在厚重瑰丽的历史长河里,人类对未知的探求欲从未停息。向外,我们飞天坠海,探寻世界真理;向内,我们用文学丰富内心,探寻未知的自己。正如黑塞所写:“一切一切全结合了起来,一切声音、一切目标、一切欲念、一切痛苦、一切喜悦、一切的善与一切的恶,全结合到了一起,就是这个尘世。” …… 我们深入未知的世界,也发掘着未知的自己,向物,也向心。 因为我们要一直前进。 因为我们要到蓝海星空去,也要归为自己人生河流的堤。】 落下句号以后,她的眼睛干涩得再也睁不开,秦瑶交卷、下楼、向医院奔去。 一路风驰电掣,耳畔夏季的热风环绕,大地响起蝉鸣,在六年前新生,今日死去。 可她什么也听不清。 医院急诊室的红灯一直亮着,秦瑶满面憔悴,一面是坠楼的孙福生,一面是被砸伤的陈淮,她站在走廊中间,似乎与这世界失去所有的联系。 他们的河流似乎都将干涸,将最后一点残水,灌进了秦瑶的血肉里。 医生从急诊室里出来,她追了上去,得到几下摇头,几声叹息。 “老人内脏已经坏死,救不回来了。年轻的那个……醒不醒只能看天意。”他摘了口罩说。 秦瑶攥住他的衣襟,看见他胸口的铭牌,眼神晃了一下。 她嘴唇翘起干掉的皮,布满了齿痕:“求你救救他……” 秦瑶开始翻自己的口袋,把那个信封翻出来,一边克制手指的颤抖一边把照片拿出来:“我把这个给你,妈妈说,如果到万不得已的境地,就来一医院找曹禺。” 照片背面沾了带血的指印,穿白大褂的青年眼神落在那上面,缓慢地抬手,将它捏在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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