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就在头顶飞速地轮转,像是用丝线吊着的皮影道具,仿佛四季就在眨眼之间快速地更迭,让她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她从不迷路,可是这个梦境里并没有真正的方向可言,它是一条没有始终的莫比乌斯环。她永远无法抵达洛阳,无论往哪个方向奔跑,都一定会被引向那个悲喜剧即将上演的舞台。 落在地面时她已化为人身,谢萦俯下身,双手按在膝盖上,急促地呼吸着。 那把油纸伞早不知遗失在何处,周围很静,所以一切声音都变得那么清晰,她听到雨珠坠落在荒草上,顺着干枯的梗滑落下去,然后枯草被风吹动,发出哗哗的声响,刮过脚踝时像薄而利的刀刃。 一场没有尽头的雨,不知何时好像变得太冷了,仿佛连身体的温度也在随之缓慢地流失,苍白的旷野之中再无第二个人存在。 她忽然之间明白了。 这不是困住她的梦境,是困住他的。四百年来兰若珩无数次地在这个梦魇里徘徊,一次次回到命运交错的路口,然后走向细雨中坍颓的荒庙,除此之外再无第二条路走。 即使早知道会如此痛苦,还是想要遇见你。 而遗憾已经不会被弥补,过去无法挽回,未来无法触及,在所有的时间里,最后只剩下这样一段徘徊的声音。 谢萦慢慢抬起手臂压在眼睛上,嘴唇颤抖了一会儿,仿佛有一口气正从唇间泄出去,又被扑面拂来的雨丝浸得凉了。 那样颓败的一座庙,矮墙被萋萋荒草吞没一半,已经无法得知修建时供奉着谁。她一步一步地走近,仿佛有一个声音正在心中不断催促着她,可是脚步每一次迈出时,又仿佛正克服某种极大的阻碍,最后落在泥壤和枯叶上的脚步声是那么轻,像是担心会惊扰什么一样。 这就是梦境的核心。 有什么凄艳的颜色映入眼帘,她踏过荒草,庙门之后,地面上竟然是一片血泊。像一片赤红的、安静的湖泊,万千哭泣的雨从苍穹中坠落下来,在湖面荡开细微的涟漪。 一个人正笔直地凝立在鲜血里,大概已经站了很久,这时仿佛被来人的脚步声惊动,正朝她望来。 就在几步之外的地方,那个目光仿佛正隔着很久很远的岁月和她对视。可是那样熟悉的面容,乍然落在眼中时几乎让她觉得陌生,这张脸苍白得仿佛没有一点血色,只有起伏和轮廓,在他的脸上分割出洁白和阴影。 这是二十四岁的兰若珩,他的时间就永远地停留在分别的时候。 “很多年了,我一次又一次地想……”他的嗓音轻而缓,仿佛在述说着什么遥远的往事,“如果你在这个时候就杀了我该有多好。我等了你很久,等你来做完这件事……像当年一样,为了他。现在你来了。” “我不是来杀你的,”她说,“但我也不会让你完成这个法术,今晚没有人要死在这里。” 短暂的沉默,自嘲似的,兰若珩无声地勾了一下嘴角。 “你总是这样,”他说,“你总是这样,每一次……我以为走到绝路的时候,你就伸出手抓住我。我闭上眼睛躲在这一点借来的时间里,不敢想这只手什么时候会松开,也不知道现在得到的每一点,将来要用什么样的代价去还。可是命运总有追上来的一天,我也早就不会再抱有这样的期待了,小萦。” “不,不是这样的,”她深深呼吸着,仿佛每一个吐出喉咙的字都用了极艰难的力气,”我只是……那个时候,我只是……” “别再说了。”他仿佛难以忍受似的将她打断,“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从一开始。” 如铁的阴云映在两个人的眼睛里,惨淡的苍穹之下,只有静默的雨还在永无止尽地坠落,融入冰冷的血泊。 “不,我必须得说,”在这样的寂静里,只有她的声音。呼吸从胸臆中缓慢地吐出之后,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清晰。“你说得没错,即使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那样做。可是,在来这里之前,我从乌尔席齐的铜镜里记起了一切……” “在燕山,在秦岭,之前每一次分离都这么匆忙,我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所以我一定要来见你,无论今晚会发生什么,这些话我都必须要说。” “那个时候,我只是不想你死,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你死在我的手里……当时我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是在分开以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如果真的像我们随口谈笑时说起的那个故事该有多好,这样路过街市的时候,我就可以停下脚步,询问你的名字,没有任何负担地爱你……即使已经不再可能,原来我也一直怀着那样的期待。” 她回到这个地方,是为了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自己的命运,告诉他那些正逐一在心头浮现的话语。当年她不曾想得明白,后来她不记得从前发生的一切,竟然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出口。 脚步踩过血泊,溅开宁静的涟漪,跨过一步之遥的距离,谢萦用力抱住了他。 她踮起了脚尖,颤抖的嘴唇轻轻贴上他的眼帘。她看不到那张苍白的脸,甚至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只是不断有水珠从眼眶里流下,滑过唇边时,仿佛与另一种滚烫的温度汇聚在一起。 一个尽她所能的,紧紧的拥抱,用力到几乎关节发白的地步。兰若珩等这个拥抱已经等了太久,从命运发生剧变的那一天开始,一直等到了他为自己选定的终局。 “对不起……对不起……” “你也一直在我的梦里。” 视线在模糊,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发生散碎变换,整个幻境就在这时如冰雪消融。
第172章 月照高天6 眼前的景象在纷乱变换,最后瞳孔逐渐对上了焦,谢萦看清了眼前寂静的中殿。 没有人,寂静的中殿里空空荡荡,只有如镜的地面,映照出她泛着血丝的双眼。 这时她听到了某种隐约的声音。 不知何时,脚下的地面仿佛在微微颤动,起初她以为这是幻境崩解时带来的眩晕,可是面前的圜丘里,那银镜一样的水面上正不断有涟漪泛起,像是火山爆发之前的湖泊,最后甚至有小小的气泡浮上水面,随后“啪”地一声破裂。 大地真的在震颤。 空气中好似有某种声音在隐隐地嗡鸣,那样奇异而尖锐的声响似乎来自极远的地方,可是几乎铭刻进灵魂深处的恐惧,她立刻就明白了过来那是什么,绷到极限的一根琴弦拨动时的声响,当它接近的时候,将会化为千千万万亡魂无止无尽的哀哭。 如梦初醒一样,谢萦蓦然狂奔起来。 有很短暂的时间,她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几乎是遵循着本能,一路飞快地向前跑。没有人俑引路了,可是她好像天然知道自己该去往什么地方一样,跑,一直跑,眼前一扇又一扇紧闭的石门,都在那样自然而然地开启。 墓道最深处的最后一扇门,无数洁白的光芒在整个宽敞的空间里浮动,没有提灯的泥像,那些雪白的火只是在幽深的黑暗里浮动摇曳,像一条倒垂的星河。 这是象征死亡的后殿,死者的棺椁在这里进入永恒的长眠。 无数铜柱沉默矗立,支撑着黑暗的穹顶。一尊巨大的塑像摆在那里,如此宽敞的空间,对它来说仿佛都显得不值一提了,一条银鳞利爪的龙,仿佛时刻都会重获新生,再度对人世发出森严的吼声。 大概任何闯入这里的人都会惊艳于它的华美和妖异,然而这一刻,谢萦只望向了塑像脚下那个凝立的人影。 也许是因为一路跑得太急,喉咙里仿佛正泛起一点淡淡的甜味,可是地下的空气太静也太凉,张口呼吸的时候,就像那些正涌上心头的情绪也一起被这股凉意一起洗刷了下去。 胸膛起伏之间,她扶着石壁站直了身体,有些嘶哑地开口道:“兰若珩?” 那个人正微微垂着头,长发遮住了半边面庞。隔着一点距离,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应答,仿佛是从喉咙的深处发出:“嗯。” 一缕缕雪白幽微的荧光,在墓葬最深处的黑暗里闪烁又湮灭。周围太静了,仿佛连呼吸的声音都会将这样的宁静打破,可是在这样的安静里,墓道中正在逼近的潮声也越发清晰了。 “我打开了黄泉之门,”话语仿佛都已经不必经过思考一样脱口而出,谢萦语速飞快,“我请了九幽之主帮忙……黄泉从配殿里涌出,大概已经冲毁了你设下的祭坛。” 谢萦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兰若珩对此是什么反应,或许是诧异,想不到她还能用这种办法,又或许是愤怒,毕竟至此祭祀已经不可能完成了——可她绝没有想到,兰若珩只是又嗯了一声,静静说:“我知道。” “我……”谢萦深深吸了口气,才将下面的话说出口,“能够重新活一次,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如今已经不是从前的时代,人世间妖魔早已绝迹,再做回苍溟之君又有何意义,能像现在这样作为人类度过一生就很好。” 这时他终于微微抬起头。 隔着一点距离,那双幽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这样凝视的目光,好像身边其他的一切都退远了,静默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二人留下。谢萦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他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好。” 那样安静到几乎温柔的语气,在某个短暂的刹那里,几乎令她感觉到怔忪。仿佛那并不出自于一个在恨火中煎熬的恶鬼,而来自于某个久远的时空里,是她每每转头谈笑之间,总能听到的熟悉的声音。 细微的震颤正从脚下传来,阴魂咆哮的声音已经变得清晰可辨了。最大的猎物就在后殿,黄泉已经察觉了这一点,正朝他们汹涌而来,也许很快就会冲开这最后的一道门。 “黄泉很快就会涌到这里,”仿佛有某种浅浅的血气哽在喉头,使胸口也随之起伏,“万幸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安全离开了,而祭祀没有开始,你也还没有受到任何反噬,要脱身很容易。这条龙已经足够满足黄泉的胃口,但我们现在也没时间耽搁下去了。” 谢萦上前一步。 “我们走。”跨过这一步的距离,她用力抓住了兰若珩的手。“以后……” 以后要怎样,就像所有话语都堆积在胸膛里,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实在挑不出一个头绪来,于是她说:“以后的事情到岸上再说,总之这个墓葬坚持不了多久了,我们快点去——” 就在这一刻,她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水声。 如哭如噪的潮声,数百年前曾带来灭顶之灾的黄泉水,从地底深处涌来的幽冥之河,正从他们的背后摧枯拉朽而来,彻底撞开了最后一扇画像石墓门。 未来得及说完的话语冻在了舌尖,少女的脸色几乎在瞬间苍白下去,可是她随即蓦然转过头,看到了近乎不可思议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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