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发,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得了肝癌,希望自己了结,不拖累你。没有尊严的日子我已经尝够,我知道不能自理的滋味儿,害怕变得像你爸死之前那么难堪。我想体面一点,你知道,妈喜欢漂漂亮亮的。电视柜的抽屉里有一张工行的存折,里面是妈这些年来攒的所有钱,和小齐结婚用吧。这些天,我常常想起以前,你也会怀念以前吧?我感觉我已经跟不上这个新世纪了,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学不会。这个冬天太冷了、太长了,我等不到来年春天了。妈妈好像从来没有教过你什么,但我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一定要做个干净快乐的人。你值得好的以后,妈相信你。我这一辈子干了太多错事,对你的亏欠已经无法弥补,天堂不会收我,地狱那边,我去得安心。替我和你师父师母,还有芳姨说一句对不住,有些话当面我没法说出口。 ——2000年12月24日 爱你的妈妈 郭发读罢了信,嘴里的糖已经全都化掉了,他有些遗憾,因为母亲根本不知道,他从来没恨过她,何谈原谅?只恨她一辈子从未说出的爱,却藏在淡淡的落款里。 他枯坐在客厅的地面上,终于流下母亲死后的第一滴眼泪。 “那是她想要的,你放她走吧。” 他这些天太累了,忘了谁对他说了这句话,只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好,福至心灵一般飞到耳边。 断了线的风筝迎着风飞向高空,那是属于风筝的选择和宿命,他能做的只有淡淡惋惜,然后笑着释手。他点燃她放在灶台边没抽完的烟,细支红山茶,淡淡的,一点也不冲,袅袅烟雾弥散开,像是在诉说。 他站起身来,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母亲的小木槿和齐玉露的洋桔梗该浇了。
第55章 回光返照(一) ——“他们狂歌纵舞,难听难看,不知天地为何物,身上仅有的,只是燥热和悲伤。” 2001年来了,过惯了农历新年的太平镇居民们不知新岁已至,修车厂的生意每天都很忙碌,没有余暇让郭发悲伤,他埋身在车底下,眼帘里走出一双米色的皮鞋,一脚轻,一脚重,是个瘸子。 “新年快乐。”齐玉露双手拎着皮包,她烫了头发,脸上化了妆,新买的青绿色羽绒服衬出她全新的气色。 郭发兴奋地爬出来,自从那夜公墓树林的一面后,两人好久没有见面了,他想埋怨她的神出鬼没,嘴里却只能说出些无关痛痒的话:“你胖了点,胖了好看。” “你瘦了,”齐玉露伸出手,抚摸他唇上坚硬的胡茬,“” 天色已经擦黑,汽修厂牌匾发出微弱的光亮,他们都没有向彼此道歉,什么都不必解释,只是深深地拥抱。 对面的公园里,除了锻炼的大爷大妈,见不到一个年轻人,长椅上,郭发和齐玉露并肩而坐,她幽幽地念起手里的书:“余烬追逐焰火……” 郭发一嘴烟味儿堵住她的嘴,手慢慢在她的腰间游走,伸进她的衣服里,齐玉露起初很享受他,可久而久之,她忽然察觉到一种不祥的异常——他像是在泄愤,眼睛落在她光裸的皮肤上,却似乎穿过她的身体,看向别的事物。 “郭发,你别这样,我害怕。”齐玉露推开他。 郭发愣了一瞬,醒了似地摇摇头:“我那天要是早点回家就好了……” “不怪你,我那天说过,虽然你不开心,但是我还是要说,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你那天阻止了,她也会趁你不在的时候……” “别说了,我都明白,放下,放下,不就是放下吗?我明白。”郭发又点燃一支红山茶,在烟气中眯上眼睛,鼻子皱缩,痛苦又享受。 “我替阿姨祈祷了,上帝会让她去天堂的。”齐玉露说。 郭发不信神佛,想起她送给自己的十字架,不知道被自己丢到了哪儿。 他机械地侧过头,揽住她的腰,只是亲吻,她的嘴巴仍残留晚饭荔枝汽水的味道,那淡淡的甜味慢慢驱散他嘴里的苦味儿,他忽然转过脸狂咳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渐渐发出干哕的声音,他的胃里不好受,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眼泪忽然满缀,从深深的眼眶里掉了出来,齐玉露第一次看见郭发这样痛苦,轻轻地捧起他的头:“你什么都可以和说我……” 郭发不可抑制地瘫下去,口不能言,双手死死掩住头脸,齐玉露看见他起伏的肩胛骨,那遒劲、宽大的指骨颤抖着,像是怕冷。 齐玉露安抚他,顺着毛捋,用腿垫高他的头:“你枕着我,郭发,你枕着我。”费了好半天,才扒开他严防死守的手。 郭发放弃了挣扎,涕泪横流的脸暴露在齐玉露的目光之下:“我想不通,我以为我想通了……” 齐玉露不知所措,静静地摩挲他的胸膛,又低头吮他的泪:“你终于跟我说心里话了。” 郭发渐渐镇定下来,她的手心热热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哄孩子:“齐玉露,你说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对于这个问题,齐玉露心里又千百种文艺的回答,可是她终于没有说话,她的腿有些痛,转身从包里拿出自己随手带的一本旧书,吹了吹页面夹的灰,随便翻到一页。 “大约也在这个时节,开始见到蒲公英,在略荫蔽潮湿的河岸边,在青草更青处,四下里结籽儿了,兴许我们还没找到它黄色的丰盈花盘,那小小的圆形撒种系统,男孩子们常常急不可待地吹上一口气,看妈妈要不要自己回家。要是一口气能吹光所有的种子,就意味着妈妈还没要他们回家。有趣的是,绒毛类种子原本在秋天更为常见,而它却早早出现了。这是自然母亲的暗示,即人生有要完成的任务,并借助蒲公英把这讯息传递给我们。自然就是这样,比人类要确定得多,也迅疾得多……” 那一晚,齐玉露的细腻和体贴都没有了用武之地,当她真正面对一个垮塌的男人,她感到不知所措,可她不知道,发问的郭发也未必真的想要一个答案。 郭发听着齐玉露那泛起微澜的柔声,忽然感到生的美妙,那种美妙穿梭回十年前的宇宙,来到一个叫郭小八的小伙子身上…… 郭发慢慢安静下来,呼吸也越来越平稳,她一手拿书,一手摸他下巴上硬硬的胡碴,他没得到答案,只好闭上眼睛,她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很浓,也许遗传自他的母亲。 “这本书叫啥啊?” 齐玉露停止了诵读,合上书页,把封面亮给郭发:“法国作家梭罗的《野果》,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作品。”每当去除东北口音说些和文学有关的东西,齐玉露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的声势不再低弱,那样子在郭发眼里像个挂在电视里的严肃的播音员,又或者说,是译制片的里字正腔圆的女主角。 郭发难得认真听,听完以后皱了皱眉,抬手夺过来:“借我看看。” “你还读上书了?” “操,你别看不起人呐!我不是大老粗,我起码初中念完了,当年也是响当当文化水平一流的混混。”郭发精神为之一振。 齐玉露看他又开始发挥幽默细胞了,知道他大概是好了些:“走吧,郭发,我请你吃点东西。” 那天郭发特别饿,吃了有二十个牛肉火勺,吃完了还不满足,又跑到烧烤摊去撸串,就着花河啤酒,两个人划起了拳。 \\ 中原街上,人影寥寥,齐玉露和郭发拉着手,醉醺醺地唱着歌:“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 做梦的少年,不知道天多高,不知道海多远,却发誓要带着你远走 到海角天边,不负责任的誓言,年少轻狂的我,在黑暗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 “满天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 他们狂歌纵舞,难听难看,不知天地为何物,身上仅有的,只是燥热和悲伤。 “郭发,”齐玉露灼灼地看着郭发,她的眼睛明亮甚于上空星辰,“我们现在算什么交情?” “一起看星星的交情呗,”郭发偏不说,舔了舔嘴唇耍贱,弹她耳朵上的饰物,是两颗樱桃,“忘了说了,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郭发站得离她更近,高大的身躯上冒着热气,她看着他的侧脸,他像个少年一样,眼泪里沾满星光,都是希望、都是憧憬,齐玉露看得恍惚,喃喃地说:“这个交情好,我喜欢这个交情。” “你说我能看见我妈么?”郭发忽然问。 “这我不确定,但是你以后会看到我,”齐玉露指着北方深空的一角,“我就在那边上,你一抬眼就能看见。” 郭发捂住她的嘴:“瞎说什么玩意儿?” 齐玉露托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凹陷的疤痕上挠了挠:“好像陨石掉地上砸出来的坑。” 映着黯淡的星光,郭发也看过去:“你知道我为什么老是用手掌心儿灭烟吗?” 齐玉露浅笑:“因为你是郭发呀!” 郭发摇了摇头:“以前我妈晚上喝酒,喝多了以后就会用烟头烫我,烫多了,我朋友就会问我,我每次都编不同的理由,后来我想,干脆我也抽烟,这样就好办多了。” 他努力学坏,渐渐五毒俱全,只为了让自己回家后要遭受的酷刑变得理所应当。 “为什么妈妈会折磨儿子?” “是我对不起她,她怎么揍我,都是我该受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时候我认命了。” “你一定很痛苦吧。”齐玉露感到那份怜悯如海如浪,和自己小腹连在一起,汹涌不已。 “痛苦呀,痛苦了就和别的小子打架,见血了我就能舒服点,然后回去接茬儿再被我妈揍。” “你就从来没还过手吗?” “她是我妈,咋能还手,但我后来学着躲,后来就跑了,”郭发抽出手,滞在半空,又看看星星,“你说人啊,就是贱,我现在倒想再当她的烟灰缸呢。” 郭发再次失控,可是这一次却没有想象得那样具有毁灭性,他卸力蹲下来的时候,有齐玉露跟着他,像是一起沉沦的伙伴,伸出手来,让他逃出苦海。 他哭得外放,哇哇地释放眼泪,他又变成了一个少年,伤心,但是不再绝望:“我,我……我不想认命啊!” 她以为的英雄,也是一个需要拯救的孩子,齐玉露心头一沉:“郭发,别哭,你看看我,坏事儿都过去了。” 郭发睁开双眼,他没踮起脚,也没仰起头,可星河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她的眸光如水,恰似每一个静夜里的星光:“我只有你了,齐玉露。” 他再也不掩饰对与她的贪恋,狠狠吻住那日夜思慕的唇,吞噬一般占有:“还对我说那些话不了?你不知道那天我的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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