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酒店下车,牙齿止不住打颤,摸额头有点烫,又发烧了。不只是水土不服,还是左肺阴影在作祟。她低头抱着胳膊穿过大堂,忽听有人怯生生喊姐姐。 循声过去,是苏映香。 留意到关妍脸色难看,她绕出前台,关切道:“姐姐,是不是又发烧了?我带你去挂水吧。” 关妍沉默,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苏映香,眼神探究。 苏映香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的自己转变,变得有些急切:“姐姐,相信我,我是好心。” “为什么?”关妍还是不懂。 “因为你是二哥的朋友。”见她抑或皱眉,苏映香继续解释,“林向昀,我和我妈租他家房子住,街坊邻居都喊他二哥。” 怎么称呼不重要,关妍只奇怪:“朋友?他说的?” “嗯!”苏映香用力点头,怕她拒绝,忙不迭续上话,“诊所没好远,坐车过切几分钟。小刘大夫医术多好嘞,屋头三代开诊所。伤风感冒我们从不切医院,找他开几颗药,挂两天水就好啰。” 一着急讲成方言,苏映香后知后觉警惕环顾左右,换回普通话,“经理不准我们讲方言,说我们酒店是全苍莱最高档次的额地方。准四星,所以也要用星级酒店的标准要求我们。还说,沿海大城市的高档酒店前台都穿旗袍,等夏天到了,我们也要统一穿旗袍。” 起了话头,苏映香用手比划大腿根,一脸担忧,“我听说大城市的人开放,旗袍开衩能到这里,姐姐,是真的吗?” “不止。”关妍忍笑,煞有介事指她的腰,“一般看到那儿。” 苏映香心眼实,难以置信睁大眼睛,习惯性又讲回方言,“遮不到屁股好焦人(丢人)哦!打死我也敢穿,啷个办嘛?!” 关妍没绷住,哑哑笑出了声,“走吧,我去诊所挂水,麻烦你带路了。” 乘车几分钟,可诊所不临街,下车仍需步行。 天又冷雪又大,土路泥泞坑坑洼洼,关妍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小段已气喘吁吁。跟不上身轻如燕的年轻小姑娘,也不是非要输液,她打起退堂鼓。 前面苏映香仿佛有感应,顺手拾起根枯树枝,三两下撇折横生的枝桠。 返身递给关妍,她鼓励道:“姐姐,再坚持坚持,马上到了。” 关妍呼呼吐着白烟道谢,拄起临时充当手杖的树枝继续前行。 周边自建房林立,狗吠声不绝于耳,她不免好奇:“小刘大夫是隐士高人吗?为什么不把诊所开在城区里?” 苏映香想了想,“好像以前是在东风路,后来搬了。” 树枝戳进蓄满污水的浅坑,关妍脚步一滞。 “姐姐,歇哈嘛。”苏映香以为她累了。 “没得事,走嘛。”关妍轻摇头,拔出树枝。 “仁心堂”门脸不大,里面已坐满病患。 老人小孩居多,咳嗽声此起彼伏,对开的玻璃门大大敞着,便于通风。 刘英杰正在给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扎输液针,快且准,立刻见了血。小女孩沉迷电视里的 《大耳朵图图》,忘了喊疼。摸摸她发顶夸她勇敢,刘英杰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颗大大泡泡糖,以示奖励。 苏映香一脚跨入诊所,“小刘大夫。” 刘英杰响亮应声,右脚微跛迎到门口,“有来帮你妈拿药?头疼粉不能多吃,空喽喊她来局(扎)两针。” “要得。”满脚雪和泥,苏映香退出去,鞋底来回蹭起台阶棱,详细说,“今天不拿药。我们酒店客人发烧喽,我领她过来看哈。” “人呢?”刘英杰朝外望。 苏映香回头一瞧也纳了闷,“刚刚还在我后头。” 风雪里,偶有路人行色匆匆,唯独不见关妍的身影。 一切好似幻觉,可她拄过的树枝就躺在几节台阶下。苏映香捡起,确定是她亲手折掉桠杈的那一根。攥在手里,她回看向同样不解的刘英杰,不知如何解释,茫然摇了摇头。 回酒店房间先吃药,关妍裹紧被子躺了许久,四肢逐渐回暖。药效也开始发挥作用,睡得不沉噩梦袭来。青面獠牙的白衣人站在她面前,笑容狰狞又扭曲,缓缓伸出手,放在她头顶…… 奋力挣扎摆脱梦境,关妍睁开眼睛,瞳孔遇光剧烈收缩。整个人仍像魇住一样无法动弹,只能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墙角有一只忙于吐丝结网的黑蜘蛛。 她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只专注于那只节肢动物。慢慢,身体开始融化,找回知觉,一时满头满脸的汗。烧居然退了,肌肉酸痛也缓解许多。 已经三点多了,钱还没有取,关妍进卫生间洗把脸,摘掉隐形换上框架眼镜。乘电梯到大堂,经过前台,苏映香想问又不敢问的犹豫全写在脸上,不用她开口,关妍主动做出解释。 “我嫌诊所人多容易交叉感染,别担心,已经退烧了。” 柜面上摆着免费的水果糖,拿一颗拧开透明糖纸,抿嘴里酸得龇牙,关妍问:“小苏,这附近有工商银行吗?” 苏映香抓起一大把糖,“附近没有,体育馆旁边有一家。” 五颜六色的糖果装入衣兜,关妍眺出酒店旋转门,雪似乎更大了。 不由想,只有憨包会在户外踢球吧。 同苏映香道别,她没走几步又退回前台,“对了,我和林向昀可算不上朋友。” 苏映香面露疑色。 嘴角轻勾,关妍说: 苍莱经济欠发达,文体建设自然跟不上。 全县唯一一块标准足球场在体育馆。标准仅指场地尺寸,一年前这里还是黄土飞扬的土场地。后来由化肥厂牵头集资,铺上了最廉价的人造草坪。绿油油的景象维持不足半年,因养护不善,现在已斑秃严重,绿一块黄一块。 有总比没有强,足以安放少年们过剩的体力和沸腾的血液。 只要天上不下刀子,风雪无阻,照踢不误。所谓友谊赛,就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上场前,林向昀多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不准受伤。 零比零看似胶着,其实大部分时间在满场找球,小部分时间上演各种花式摔跤。场边的女生们也不关注赛况,更乐于看男生们出洋相。以班长梁欣为核心手挽手,爆笑声里偶尔夹杂点卯似的加油助威。 只有队长江屹比谁都积极。被禁止上场充当起临时教练,一会指挥这个传球,一会指挥那个过人,绕着边线来回跑,全场属他最忙。 正牌教练冯硕倒成了甩手掌柜,叉腰站场边跟林向昀聊天。快放假了,他想借林向昀的名义请心仪的女老师吃饭,要面子张不开嘴,东拉西扯半天,发现林向昀比他更心不在焉。 正对球场,背对体育馆入口,回头频率之高,像做颈椎复健。 “等人唛?”他察言观色问。 林向昀好像没听见,拨开衣袖看表,距离比赛结束还有十分钟。 冯硕由此更加确定,“你娃等嘞肯定是个女嘞。” 林向昀不置可否,望了望铅青色的天,将目光重新投回赛场。 原来,真的有不畏风雪的憨包。 二十个人围着颗皮球挣来抢去,站在入口处的关妍觉得可笑,逗留不足五秒转身就走。背后即刻响起一连串的姐姐姐姐。 中锋窦小宝眼力绝佳,站边线抱起皮球准备往禁区送,远远瞄见个熟悉身影。不管不顾丢开皮球,他高举右手主动申请换人,没等教练同意,一溜烟跑到关妍跟前。周身热气蒸腾,如同刚出锅的人形馒头,挡住她的去路。 “姐姐姐姐……”大喜过望,喊上瘾似的没完没了。 关妍不说话,看着他冒傻气。 窦小宝快速捋顺舌头,“姐姐莫走嘛,再看哈嘛。” “没意思,不想看。”关妍兴致缺缺。 “马上完啰,教练请我们吃羊肉粉。”早踢饿了,窦小宝说着直咽口水,“我们校门口嘞肖家羊肉粉好吃得很,一起切嘛。” 关妍没给明确答复,越过他,隔着跑道看向十几米开外的林向昀。 漫天雪花洋洋洒洒,只能辨出他也在看她。 看着她笑,眼尾折出几道笑纹,林向昀未知未觉,就听见旁边酸溜溜的揶揄。 “你娃笑得好风骚哦。”冯硕没见过如此外露的他,逮着机会开涮。陌生女人和窦小宝一同朝场边走来,他窥清真容,又发自内心赞叹,“你娃没白等,是有点漂亮。” 林向昀先于他收回视线,“不是有点漂亮,是无敌漂亮。” “对头对头。”眼瞅着无敌漂亮的美女去往另一侧,皇帝不急太监急,冯硕推了把身边人,“你不搞快点切打招呼。” “来就阔以啰。”林向昀纹丝不动,见江屹脱了外套蠢蠢欲动,想着剩余时长不多,他挥手,“切嘛,注意安全。” 江屹得令,健步如飞奔去球场中央。 比赛继续。 冯硕已彻底忘记自己的正职,发现美女对林向昀熟视无睹,他更来劲,“单相思唛。” 林向昀答:“普通朋友。” 冯硕不信,全当他嘴硬羞于承认,怂恿道:“你主动点嘛。厚起脸皮莫害羞,你学生都比你娃晓得献殷勤。” “真是普通朋友。”林向昀目视前方,再次重复。 过了一阵,他忍不住侧目,关妍和窦小宝似乎相谈甚欢。 说笑间,她从衣兜里摸出什么递给他学生,窦小宝受宠若惊双手去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有些亲密,像捧握她的手。心底不禁生出些丝丝缕缕的羡慕,不声不响地,林向昀敛眸低下头,看雪籽落满鞋面,无声笑了。 “到底男鬼女鬼?” 在小城的高中女生眼中,关妍是一道属于未来的美丽奇观,她们不可避免地被吸引,又因怯懦,不敢轻易靠近。而高中男生的虚荣心则和他们的男子气概一样,既张扬,又富有戏剧性。 和关妍站在一起,窦小宝神气活现像孔雀开屏。上下嘴皮分家,喋喋不休一刻不停。他不清楚关妍此行的目的,猜测她是故地重游的过路客,便以苍莱旅游大使自居,推荐起周边山山水水的景点。关妍兴味阑珊,用水果糖也没能堵住他的表达欲,反而更激起了年轻人蓬勃的好奇心。 他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嫌切景点不好耍,东风路有栋鬼屋,里头住了个小女鬼。姐姐你胆子大,有兴趣不?” “没有。”关妍冻得直跺脚,倏而一停,转眸问,“东风路?” “对头。”窦小宝以为她爱好独特,趁热打铁讲起鬼屋的前世今生,“原来是栋小二楼,一楼是做生意嘞,好像是家裁缝店。好多年前起过场大火,听说活生生烧死个男嘞,也有说两个。烧得面目全非,好惨哦,变成孤魂野鬼守到起屋子,不肯投胎。” 关妍揪出他的前后矛盾, “啊?”窦小宝懵了下,自己也闹不明白,想想圆不回来,大而化之地咧嘴笑,“我啷个晓得哦,从小就听到在传,我不敢进切。鬼闹得凶,那房子政府都不敢拆,多半是真嘞。姐姐你想去,我阔以鼓起胆子舍命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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